正文 七

我對錢的態度是多多益善。我並不感到從街上撿起一張張百元大鈔,撿起百元的人民幣和百元的美金是多麼害羞多麼不體面的事兒。尤其在別人視而不見,沒人跟我搶著撿的情況之下,我感到撿錢才是人最喜歡「從事」的「勞動」。才如馬克思在描述共產主義時說的那樣,是一種非常愉快的,出於本能需要的「勞動」。在烈日炎炎下,我像一條狗,哈哧哈哧地東躥西躥,撿錢不止。疲於奔命而又樂此不疲。

一回到家中,我顧不上喝口水,洗把臉,便從衣兜、褲兜、紙袋裡往外掏錢。我想我撿到的何止四五萬元!我想我「流失」到老苗和小邵手中的四萬元,竟如此這般地彌補回來了,多麼可喜可賀啊!不料掏出的卻是一把把雪糕包裝紙、糖紙、空煙盒什麼的……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那兩個男女外星人。男的照例叼著一支煙,也不知從哪兒偷的,照例地吐制一幅幅五顏六色繽紛絢麗的「國畫」。彷彿他對地球上產生好感的東西就是煙和中國國畫似的。而那女的照例並無惡意地盈盈笑著。她的笑使人感到有一種天真無邪的頑皮味兒。

她問我是不是到醫院去看過病了?

我誠實地回答是的。

又問是不是以為自己生了某種癌?

我誠實地回答是的。

她就笑得更頑皮了。隨即又表情鄭重起來,說你不必恐懼,不必懷疑是癌,只不過你要長出尾巴了。在以後的一個月內,在這一座城市裡,每多出一句謊言和假話,便會多十個長出尾巴的人。我們的懲罰是溫和的,出發點是善意的,並不打算對你們構成什麼傷害,無非是要使你們因說假話而長出了尾巴感到羞恥。你們地球人不是講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見面是朋友?咱們再見一面就是朋友了,所以我們決定優待你……

我大喜過望。說你們赦免我么?

她愛莫能助地搖頭說赦免是不可能的。但允許我任選一種尾巴。禽類的也罷,獸類的也罷,我按自己的喜歡選了,不久就會長出那樣的尾巴。

我從她臉上看出,再說多少爭取赦免的話也白扯,倒顯得自己太跌份兒,太缺乏自尊了。堂堂中國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難道還怕長尾巴么?梅花歡喜漫天雪,尾巴何所懼?於是我略作思考,面不改色心不跳,大義凜然地冷笑道,那就讓我長出一條老鼠尾巴吧!

「老鼠?……也就是你們地球人叫耗子的那種……討厭的小東西的尾巴?……」

她顯出大為費解的樣子,彷彿我是買主,她是賣主,面對她熱忱地向我銷的種種好貨,我皆不稀罕,偏偏要買她最差勁兒的,連自己都不好意思擺在明面兒的劣品似的。

我語調宏亮鏗鏘地說:「對。我喜歡耗子尾巴。耗子尾巴非常可愛。」

她說你不再考慮考慮了?真的決定了?

我點頭說不再考慮了。真的決定了。

而她的男伴兒,這時就很不耐煩了。插言說既然他喜歡,既然他覺得非常可愛,那我們就讓這位地球先生長出一條耗子尾巴嘛!

她凝視了我幾秒鐘,替我遺憾地說:「那麼你會如願以償的。希望一條耗子尾巴給你帶來些意想不到的樂趣!」

她說完,對同伴兒使了個眼色,他們便一同消失了。

其實我有我的主見。我為自己選擇耗子尾巴,乃因耗子尾巴細小,便於隱藏罷了。而我一向是極怕耗子的。

妻這時醒了。問我在自言自語什麼?

我說不是自言自語,剛才是在跟那兩個混賬外星男女說話,他們又來滋擾我了。

妻沒好氣地說,我看你是又犯神經病了!真不該讓你出院!

那時那些「國畫」還沒消散。山啊,水啊,花啊,樹啊,在黑暗中爍爍閃光,如同舞台上變幻萬千的激光布景似的。

妻面向牆壁,朦朧中說完又要睡去。我將她身子扳過來,指著說:「你看,你看嘛!……」

「呀!呀!我的上帝!……」

妻一下子坐了起來,驚愕之狀難以形容。又一下子縮入被窩,再也不敢露頭,渾身在被下索索發抖……

我說:「事實勝於雄辯吧?該相信我的話了吧?好戲還在後邊呢!」

……早晨我沖澡,喊兒子遞一塊皂——兒子探身浴室,手拿著皂,瞧我的樣子如同瞧一頭可怕的怪物。

兒子突然尖叫一聲,將皂扔在地上,一屁股跌座於浴室門外。

我聽到妻趕過來惶惶地問:「怎麼了怎麼了?」

我聽到兒子心懷恐懼地回答:「他不是爸爸!他……是……是耗子精變的!」

我下意識地往身後一摸,摸到了一條濕漉漉的,尺把長的,大姆指般粗細的尾巴!神著尾巴尖兒,扭著身子看,見是灰黑色的,尾巴尖兒蒼白。毛兒很稀疏。一根兒是一根兒。絕不比某些禿子頭上抹了藥水後長出的新發多。分明的,是一條老耗子的尾巴!沒料到,他們說:「優待」我,僅僅一夜之間我就他媽的有了!他們沒搞錯吧?夠得上是一口三百多斤的肥豬的尾巴了!多大個兒的耗子,才配有這麼粗這麼長的尾巴啊!

浴室門又被推開一道縫兒,我看見了妻的一窄條兒臉,和一隻由於受刺激而瞪大的眼睛。妻窺視到的,當然是我神著尾巴尖兒扭著身子看自己尾巴的情形。

「呀!呀!我的上帝哦!」

顯現在門縫兒間的妻的那一窄條兒臉一晃,她就要暈倒。

我顧不上「欣賞」我的尾巴,赤身裸體躍出浴室,扶住了正往後倒的妻。

她定了定神,猛地推開我。

她嚷:「別碰我!我討厭耗子!」

我說我也不是耗子呀!我只不過長了一條耗子尾巴嘛!

兒子也嚷:「我不要一個長耗子尾巴的爸爸!不要不要就不要!」

於是妻扯著兒子躲人一個房間,關上門哭泣。

我沒心思接著沖澡了。匆匆擦乾身。匆匆穿上衣服褲子。

有人敲門。開了門,是老苗。一副失魂落魄,蔫兒巴唧的樣子。好像被綁架了一夜,逃票兒到了我家似的。

我也驚魂甫定,強裝若無其事,將老苗客客氣氣讓人客廳。畢竟是我的直屬領導,大面兒上我對他總要過得去。

他一坐下便說我是來向你賠禮道歉的。

我說老苗,咱倆誰跟誰呀?不就兩萬塊錢么?我能把錢看得比友情還重么?你若真覺得問心有愧,就打個借條兒,算我借給你的好了!至於利息么,比從銀行貸款多少高出點兒就行……

他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先不談錢的問題先不談錢的問題。咱倆之間也從沒有過錢的問題啊!

我說那你賠的什麼禮道的什麼歉哇?你另外還做過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兒?

他搖頭說沒有沒有。說我現在相信你神經沒毛病了。相信你向我彙報的那些情況了!

我說就是關於外星人的情況?你怎麼又相信了呢?

他說,唉,不相信不行了呀!你攤上的,我老婆也攤上了。而且,她已經長出了尾巴!

「唔?她長出的是什麼尾巴?」

「孔雀!孔雀尾巴!那兩個外星來的狗男女,認為她在說假話方面是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優待她。允許她選擇。你知道的,她這女人雖然丑,卻最愛臭美!所以她就選擇了孔雀尾巴!現在她身上終於是有了美點了!她居然不知羞恥地將褲子裙子後邊都裁開了口,為的是將四柄剛長出來的孔雀尾巴翎炫耀地露著!

我安慰地說:「老苗哇,女人嘛,既然被優待有選擇的權利,誰不選擇漂亮的高貴的尾巴呀?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難道你還希望她長一條醜陋的尾巴啊?至於褲子後面裙子後面開個口,我看不失為機智的做法!孔雀尾巴多大呀,漸漸長豐美了,要長几十根翎呢!後邊不開口,怎麼穿褲子穿裙子呢?」

一想到老苗那肥壯龐大體如河馬的妻子,身後將拖著一束一米半長的孔雀尾巴,我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老苗立刻又為自己大發其愁憂心忡忡了。他說他骶骨那兒也長出包來了。已經長到小碗兒那麼大了,特別的硬。也不知某一天會拱出條什麼尾巴?他抱怨那兩個外星男女太沒有政策觀念太不公道了,為什麼只顯形給他老婆看,就不顯形給他看呢?為什麼給他老婆選擇的權利,就不給他選擇的權利呢?好歹的,他在地球上也相當於一位正局級幹部吧?在家裡又是戶主!而他老婆退休前只不過是「作協」機關的一名普通打字員!

他的話中,流露出對自己老婆的明顯的嫉妒。

我說老苗哇,話不能這麼說。理不能這麼講。人家外星人,是沒什麼「官本位」思想的。也沒什麼男尊女卑的不良意識的。人家只是跟著人家的感覺走……

老苗眼淚巴叉地嘟噥,沒我選擇的權利,那我要是長出一條鱷魚尾巴呢?堂堂一位正局級文化幹部,倘若長出一條鱷魚尾巴,這麼嚴重的後果誰來負責?而且誰又能替我辯護,斷定這麼嚴重的後果不帶有政治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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