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翌日我在院子里碰到了兩個怪人。上午碰到一個,下午碰到一個。上午碰到的是位正宗的局長,五十多歲,因病提前離休了。下午碰到的六十多歲,是位享受正局級待遇的學者。按說精神病院么,除了醫務工作後勤行政一干人等,我再碰到的人,當然都會有點兒怪怪的。都是我的病友嘛!但他們的怪法兒與其他病友不同。我碰到過的其他病友,至多向我客氣地點點頭,矜持地笑笑,也就繞開去,各走各的了。他們不。他們一碰到我,就一味地糾纏住我,喋喋不休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沒個完。

正宗的局級幹部說,嚴重啊,我們的共和國的前途正面臨著嚴重的考驗哇!工人失業,「公僕」腐敗,人民幣一貶再貶,社會治安日漸惡化,這樣下去如何得了哇?他說他每天夜裡都憂患得睡不著覺。每天夜裡都能聽到一種聲音……

我問他聽到的是一種什麼聲音?

他說算了,不講也罷。講了你也不見得理解,也許還會嘲笑我。

我說親愛的病友,別把我看得太沒人味兒了嘛!我也有幻聽的毛病。但後來學了一種氣功,堅持做了幾個月功,幻聽就消失了。我說他如果信氣功,如果願意,我很榮幸也很高興教會他那一種功。

他說他還是相信氣功可以健身的。他說他每天夜裡所聽到的那一種聲音,絕非幻聽,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聲音。

我好奇地追問那究竟是一種什麼聲音!

他左顧右盼了一陣,壓低語調,神神秘秘地說——地火在運行的聲音。

我不禁反問——地火在運行的聲音?

他點點頭。說對。說正是地火在運行的聲音。呼呼,呼呼,地火在劇烈地燃燒著,在疾速地運行著。說還伴隨著另一種聲音……

我問那另一種聲音,又是什麼聲音呢?

他說是腳步聲。是一種冬冬的,沉重的鼓點般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彷彿一個巨人正一步步逼近著中國目前所處的這一時代,要將這一時代撕成萬千碎片兒。他說那時就會山崩。就會海嘯。就會發生大地裂、大地陷、大地震,熊熊地火就會帶著熾烈的岩漿噴射而出。他說這多可怕啊……

我說是夠可怕的。我以為他是地震局局長。問他既然已經作出了這麼自信的預測,為什麼不趕緊向國家地震局彙報呢?

他愣了愣,失望地說我看錯了。說本以為我是一個稍有政治頭腦的,看來我也是一個毫無政治頭腦的人。說看來我也絲毫不理解他為民而憂而慮而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的苦衷。說我根本沒聽懂他的話。說我根本沒明白他所言的「地火」和那一種冬冬的腳步聲,究竟指的是什麼……

他臉上呈現出一副無比悲哀的樣子。那是一種高瞻遠矚之人,尋找不到一個談話對手,「高處不勝寒」的空前孤獨的悲哀。

他自言自語地又說,唉唉,借大的中國,偌大的中國呀!竟尋找不到第二個,和他具有同憂患意識的中國人!麻木呀,空前的麻木呀!……

於是他眼中湧出兩滴孤獨的憂患者的眼淚,口中念念有詞,先背出兩段毛主席的語錄——「資產階級就在共產黨內」、「我死後,某些人還要繼續打著我的旗號。他們拋開了我的旗號將無法統治中國,人民也不會答應」,接著又背出四句毛主席的詩詞——「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眼底六州風雨,筆下有雷聲。」

我自是經歷過「文革」的人,覺著那後一段毛主席的語錄,和那四句毛主席的詩詞,聽來耳熟能詳。忽憶起是「文革」後期在民間流傳過的,後來並未被收入毛主席的選集和詩詞集,顯然屬「無名氏」的冒牌兒貨,當年以訛傳訛……

我正欲向他指出這一點,不料他一把擒牢我手腕,悄而急促不安地說,你聽你聽……

我說你握疼我的腕子了,你倒是叫我聽什麼呀?

他說我讓你聽那「地火在運行」的聲音!讓你聽那冬冬的腳步聲!多麼清漸啊,多麼近啊,來到了來到了,就要發生了就要發生了!

他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他的語調在發抖。他的身子也在發抖……

儘管我什麼聲音也沒聽見,我還是被他搞得後脊樑一陣陣發冷,一陣陣毛骨悚然……

我掙脫了手腕,轉身拔腿便走。

他在我身後高叫著——我是獵人海力布!中國人,中國人,大難即將臨頭,你們為什麼都不相信我的話?毛主席啊,毛主席啊,您老人家如果在天有靈,千萬別讓我白白地變成石頭!

他自己的聲音,比他所形容的、只有他自己聽得到、我根本無法聽到、相信別的任何人也根本無法聽到、莫須有的「地火在運行的聲音」和冬冬的腳步聲,更對人的心理具有影響力和衝擊力……

我不禁地由大步疾走而快跑逃躥。一口氣兒逃躥入樓內,逃躥入病房,雙手緊捂耳朵,撲到床上……

當夜他跳樓摔死了。

他的死使一種悲痛的氣氛籠罩全精神病院。不少人為他的死流下了哀傷的眼淚,有人甚至慟哭失聲。連王教授和小悅,也因了他的死一副戚容。我沒想到在我的病友中,居然還有人緣兒這麼好的一位。

我將上午如何碰到過他,他說了些怎樣怎樣的話,以及我如何逃避開他的情形對小悅細說了一遍。

小悅告訴我他不是什麼地震局局長,而是本市的反貪局局長。說為了遏制腐敗,市人大通過決議,去年成立了一個反貪局。說為了選出一個一身清廉,絕無腐敗污點的幹部擔任反貪局局長,組成了一個一百餘人的班子,對全市處以上幹部逐個兒審查了半年之餘,最後才確定由他擔任反貪局局長。說他可能是本市唯一的一位絕無腐敗污點的幹部。起碼是唯一一個經得起那一次嚴格審查的。

我迷惑地問本市還成立過什麼反貪局么?我怎麼聞所未聞?

小悅說那隻能證明我太不關心時事了。說當時大小報紙、電台電視台,一切的新聞媒介,都是作為頭等要聞來進行報導和宣傳的。說當時全市人民曾一度的無比歡欣鼓舞,因為終於通過嚴格審查,從「公僕」中發現了一個絕無腐敗污點和疑點的幹部啊!說當時全市人民彷彿從無望之中看到了一線政廉治律的新曙光……

我又問那他怎麼住進了精神病院呢?

小悅以一種政治上非常成熟的口吻說,這還用問么?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么?他被任命為反貪局長不久,有遠見卓識的王教授,就為他在醫院裡保留下一個病房了。而且為他預先擬命了病名,叫作「政治潔癖與危機意識綜合型」精神分裂症。說王教授認為,如果腐敗的官員成為大多數,不腐敗的官員成為極少數,那麼後者們最明智的,也是最識趣最安全的選擇,不是當什麼反貪局長,而是提前離休,住進他當院長的這所精神病院里頤養天年,或者乾脆一塊兒腐敗了算……

我聽後良久無語。既為教授的遠見卓識與獨到的政治思想所折眼,也為本市反貪局長悲愴的下場而心中暗泣。

小悅又說,自從那位反貪局長被送進了這所精神病院,他的官位已經空缺了半年多。不是想當官兒的人少了。如今權錢可交換,權色可以交換,權錢色可以交叉交換,想當官兒的人又一年比一年多起來了。但是許多一心想當官的人對反貪局長這一官位,皆敬而遠之,望而生畏,避之惟恐不及。若一心想當官的某人極力舉薦同樣一心想當官的某人任反貪局長,那麼完全可以肯定,前者一定是後者官場上的宿敵,舉薦的目的乃是企圖以最為體面的最為光明磊落的方式剪除異己。她說一個時期內熱情洋溢的舉薦信真是多極了,雪片兒也似的積壓在市委、市「人大」、市「政協」。她說這還叫本市的公民們如何相信本市的官員們之間能搞好團結呢?

我一向的確是一個只顧終日埋頭「爬格子」掙稿費,不關心本市官場時事的「碼字兒」先生,對小悅所講的,概無所知。我十分驚訝於她一個精神病院里的護士,怎麼會對本市官場上的事了解得那麼詳細,並且含蓄地向她表示了我的驚訝。

她不以為然地笑笑,說你忘了這所精神病院里住的都是些什麼人了?說可惜她不是作家。如果是,早憑在這裡獲得的許許多多林林總總詳實可靠的生活素材,寫出一本當代的角度新穎的《官場現形記》了……

我一想可不是么!連我這個才住進來的人,本不願探聽不願了解不願知道的人,無形中都已經了解了許多知道了許多,何況是她了。

我說小悅你別寫,你千萬可別產生寫的念頭。書,那也不是誰想寫就能寫出一本兒,誰寫出來了都一準能出版的。莫如讓我這個職業作家來寫。她寫,肯定糟踏了素材。我寫,將肯定能成為暢銷書。她作我的版權代理人和銷售經濟人,我們二次精誠合作,豈不更好?

她認真地問,如果她源源不斷地向我提供她所掌握的大量素材,我給她幾成版稅?

我一咬牙,不惜血本兒大犧牲,問將來給她我的稿酬的五分之一她干不幹?

她倒爽快,在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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