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1

今年乍暖還寒時節,我又回哈爾濱。

七八個月的時間裡,我再沒見過翟子卿。自然,也沒見過她。

但總共收到過她三封信。第一封信里說——翟子卿他變了。似乎開始打算做好丈夫和好兒子了。在家裡整整呆了一個多月。哪兒也沒去。也不訪友。也不會客。終日侍奉於老母親左右。

「子卿他對我說,以前太有負於我了。請求我寬恕他。還引用流行歌曲里的話對我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我想,我理應寬恕他。一個妻子不能拒絕一個丈夫的懺悔。一個家庭的裂痕如果還能彌合,總歸比索性拆散的好。我發現我內心裡還是希望彌合的。我相信我們這個家的裂痕也能彌合,還有我們的感情。我原以為我對他,和他對我,已經徹底喪失感情了。看來我對自己的認識是錯了。對他的認識也未免太極端了。但願你能為我們祈禱和祝福。我們的家為什麼不可以再成為一個幸福的家呢?我們有確保幸福的經濟基礎。還有重歸於好的感情基礎。我也將為你的家庭幸福祈禱和祝福。對你我來說,有些事情,就保留在記憶中吧。人世間的某些事情,本不過是某種『緣』。而『緣』之所以是『緣』,那是因為它沒有更充分的理由可講。所以『緣』一旦面對現實,總是要屈從後者的。」

第一封信寫得很長。橫格信紙,工整秀麗的一行行小字,竟寫了七頁還多。

我沒有回信。我們分別時她有言在先,只她給我寫信,而我不得主動給他寫信。也不必回信。這「條約」儘管對我欠公平,但我當時答應了。

其實我很想給她回封信。也動過幾次筆。動筆前似有千言萬語,而真面對信紙,卻不知該寫些什麼了。寫了撕,撕了寫的,最終還是作罷了……

我對自己說——就讓我成為一個信守諾言的男人吧。對她那樣的女人,信守諾言也許是最大的尊重和別一種愛法吧……

她的信告訴我,他們分明的又住在同一個家裡了。分明的每天夜晚又同床共枕了……

即使他們不重歸於好,我和她的關係也是沒發展前途的。希望一個女人永遠做自己的所謂「情婦」嗎?我首先就會替那個女人不能容忍自己。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女人做男人的「情婦」對女人更尷尬的事了。而且我也是一個在各方面都根本不具備起碼條件擁有一個「情婦」的男人。站在她的角度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我也只能為他們祈禱為他們祝福……

那時我已從故宮買回了一尊銅的觀音像。接連幾天,每晚睡前我燃起香來,恭恭敬敬地站在觀音像前,雙手合十,心中虔虔誠誠地為她祈禱和祝福。既是為她,也就沒法兒不一塊兒也為翟子卿祈禱和祝福了……

妻見了奇怪,問我怎麼信起觀音來了?

我反問——那你叫我還有什麼別的可信的呢?

妻又問——你為誰祈禱?

我回答——為一切我愛的人。

——包括我嗎?

——怎麼會不包括你呢?

妻笑了。

我望著她的笑臉,發誓從此再不背叛妻子的感情(事實上,我也並非是背叛了她的感情),無論再被怎樣一個女人所誘惑……

觀世音開經偈中言——若有女人,設欲求男,禮拜供奉觀世音菩薩,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設欲求女,便生端已有相之女,宿之德本,眾人愛敬……

於是我還常祈禱觀音,保佑他們生一個將來如她一樣好看一樣性情的女兒,或將來如他一樣英俊一樣天資聰穎的兒子……

兩個月後收到了她的第二封信。一封簡訊。與第一封信相比,尤其要短。潦潦草草的,只寫了一頁半。信中只說翟子卿又到南方賺錢去了。說他強調那是一次大機會。一次今後很難再有的機會。說他強調他期待那樣一次機會,已經期待了幾年了。好比一心獲得金牌的國際級運動員。早就期待著奧林匹克一樣非去不可,絕不能坐失良機。她阻止不了他。他老母親也阻止不了他。小芹壯著膽子幫著說了幾句阻止的話,還被他斥罵了一頓……

看得出她寫信時心情是糟透了。

我將那封簡訊反反覆復讀了幾遍。幾乎能背下來。我想這一封信,我必須不顧諾言及時複信。但鋪開稿紙,頓覺比第一封信更難復。

究竟該說些什麼呢?……

怎麼複信都言不由衷,也都欠妥。

於是我又接連幾天晚上在觀音像前為她祈禱。同時也不能不為翟子卿祈禱。祈禱他馬到成功,發一筆大財,儘快回到她和他老母親身邊……

年初我收到了她的第三封信。比第二封信還短。信中只說翟子卿南方之行受騙上當,被坑了五十多萬。還說——其實她早已懷孕了。按日期推算,不是翟子卿的。是——我的……

他似乎也明白不是他的。似乎也明白會是誰的。所以他堅決讓她墜胎。而她堅決不……

她在信中說反正墜胎已來不及了。那麼她就好好兒懷著孩子,平平安安地將孩子生下來。說她早想要一個親生的孩子。男孩兒女孩兒她都會喜歡。都會愛的。說老人家也猜到了孩子是誰的。但老人家也堅決反對她墜胎。說幸虧有小芹,不但侍奉老人家,還擔負起了照顧她關懷她的義務。說孩子生下來後,她和翟子卿的關係也就該乾脆徹底地分道揚鑣了。並保證,今後絕不會因為孩子給我添任何麻煩。說她覺得,做一個只有孩子沒有丈夫的女人,未見得不也是一種挺好的活法……

我揣著那封信,獨自去到家附近的公園裡,在石凳上呆坐了兩個多小時。兩個多小時內吸光了一整盒煙。

那一天是星期天。

許多年輕父母帶著他們的孩子在公園裡玩兒。草地上處處可見男孩兒女孩兒奔過來跑過去的活潑身影。孩子們快樂的笑聲此起彼伏……

後來我按著打火機,將那封信燒成了灰燼……

一陣輕風掠過,黑蝴蝶似的一團紙灰,在我腳旁盤旋了幾圈,依依不捨地隨風而去……

我望著它被吹散得無影無蹤,只想永遠地在那石凳上坐下去,坐到老,死在那兒……

後來兒子出現在我面前,說家裡來了一位編輯……

「爸,你一個人吸了這麼多煙?……」

兒子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我說:「回家後別告訴你媽。」

兒子訥訥地又問:「爸,你心裡煩是不是?」

我老老實實地承認:「是的。爸爸心裡從沒這麼煩過。」

「因為……想寫,又寫不下去?」

「不,比那還糟……」

我牽著兒子的手,更準確地說,是小學五年級的兒子牽著我的手,像牽著一位雙目失明的爸爸一樣,將我領回了家……

我默默對自己說如果我不再見她一面,我還算個男人嗎?至於翟子卿作何感想,以及將會怎樣對待我,隨他的便吧。我才不在乎!我什麼都不在乎了。一個女人腹中懷著我的孩子已經再有幾個月就該生下來了,我必須趕到她身邊去!……

然而不久我的老母親病了……

在哈爾濱我依舊住那一家賓館。依舊住那一層。彷彿的,我與那一家賓館那一樓層,也結下了某種「緣」似的。只不過這一次住東側,而前兩次住西側。樓層服務員姑娘們一個都沒換。她們對我早已熟悉。我對她們也不陌生。她們有她們的另一種「非緣」的解釋,說那一層樓是專為招待外省市來哈領導幹部的。所以一般情況之下不安排「閑雜」住客。我是作家,與「閑雜」似乎有著點兒區別。屬於破例安排。其實,更真的「一般情況」,乃因那是最高一層,許多人不情願住。在她們心目中,也許恰恰相反,我可能正該歸在「閑雜」的中國人一類……

她們接近時瞧我的目光,或遠距離望我的樣子,使我覺得,似乎和先前有所不同了。彷彿是在瞧著或望著一個被拋給了社會輿論熱點的人。好奇心似乎還摻雜著同情……

我想我並沒什麼很值得她們同情的。

然而心裡不免形成了疑問。

住下後我問她們中的一個——哈爾濱可有什麼新聞?

她說這年頭還能有什麼事兒算得上新聞啊!

我說也對也對。

她問我此次回哈爾濱處理什麼問題。

我說一個寫小說的人哪兒有那麼多問題需要處理啊……

她笑笑,笑得意味兒深長。

我也笑笑,笑得並不自然……

閑悶無事地挨熬過了白天。終於挨熬到了晚上。於是我在房間里撥通了她「自己的家」里的電話——不料接電話的是另一個男人。聲音很粗,口吻煩躁地問我找誰?……

我猶豫霎時,說出了她的名字。

「打錯啦!……」

對方啪地掛斷……

我想怎麼會錯呢?如果她的電話號碼變了,肯定在信中告訴我……

於是又撥……

「同志,是吳妍家嗎?……」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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