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2

「也是我當時的想法。第二天早晨我陪著老人家吃過早飯,急急匆匆地就往我自己的家趕。我以為你不會那麼早就離開,肯定正期待著我出現在你面前。當時我心裡那麼渴望。渴望極了。我想整整一個白天的時間都將是我們的,多好啊!開門時我激動得鑰匙都插不準鎖孔。我想我要親自為你做早飯。守在你身旁看你吃得很香。多少年來我企盼著這樣的一個日子。可是我衝進屋裡你卻不在……」

「我沒睡好,所以早早地就回賓館去了……」

「當時我也這麼想。我幾次抓起電話,幾次忍了又忍,剛抓起就放下。我對自己說——讓他補一上午覺吧。損失了一個上午,我們還有整整一個下午。可下午我往賓館打電話,你卻走了。哪怕留下一句話讓服務員轉告我呢?可你沒有。我還傻乎乎地跑到賓館去,幾乎問遍每一位樓層服務員和總台服務員你是否留下一封什麼信?當然也是白問。我並不認為自己有權知道你去何方了。那完全是你的自由。但是……但是有過那麼一個夜晚,忽然的你第二天就消失了,把我內心裡的一切歡樂感受都席捲了去。我真是想不明白了。不明白你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男人了。覺得我似乎早已從你的小說里認識了的那個你,和實際上的你,竟是兩個那麼不同的男人。而我自己實際上又等於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了呢?……我一路往回走一路流淚不止,招引得行人紛紛看我……」

她凝視著我,平平靜靜地說著。淚水就在她說著的過程中,從眼角滴落下來。滴落在被子上。一滴滴的滴濕了被面……

我垂下了頭。

我低聲說:「我是一個心理醜陋的男人。」

她苦笑了一下。

她說:「你倒不必這麼嚴厲地批評自己。我清楚你肯定是由於一些想法才那樣的。你願意坦白地告訴我你那些想法嗎?就像你坦白地告訴我,剛才你站在門口時的內心想法一樣……」

我說:「願意……」

她就默默地期待著。

我說:「只不過因為那些詩……你寫的嗎?……」

「我寫的……」

她眼中頓時充盈滿了詫異和困惑……

「也因為那個工藝品相框……因為那裡的那個女人。還因為扶歷上的那個女人……」

她不再側卧著了。她起身靠被坐著,曲收了雙腿,用裙子罩住它們,手臂攬著它們,將下頦抵在膝上,好生奇怪好生不解地望著我……

於是我坦白地告訴她,那一個夜晚,在她離開之後,那些詩,那工藝品相框里的女人,那掛曆上的女人當時引起我的種種胡思亂想……

當時,我那些胡思亂想,似乎都有足以促使我那樣思想的種種根據。而且似乎很理性,很深刻。可一旦面對著她,一旦被她那樣子望著,我卻說不清道不明了。卻邏輯混亂,前言不搭後語了。連自己都覺得,當時的理性徹底變成了可笑性。當時的深刻徹底變成了荒唐。當時種種的自以為是的根據,徹底變成了杯弓蛇影般的庸人自擾……

我說時將枕頭很緊地摟抱胸前,如同枕頭是一本「釋疑大全」什麼的。我覺得自己兩手心出了滿把汗……

「明白了?」

「不明白。」

「我……我說不明白了……」

「我看也是……」

「那,就讓我們都糊塗著吧。也許,一件糊塗著的錯事,比一件很明白的錯事好些……」

「我同意……」

她凝視著我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目光變得極溫柔了。溫柔中織著縷縷憐憫。

「你都把我……審問出汗來了……」

我伸出兩隻手給她看。

她用她的雙手拉住了我的雙手……

「別認為,我是在審問你……你呀……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時,是不需要有那麼多思想的。就是任由心性地去愛,豈不更好嗎?最偉大的思想家,和一個他愛的女人在床上所做的事,與一切男人和女人在床上所做的事沒什麼兩樣。所說的話錄下音來,肯定也是一些最最古老的枕邊話……」

我笑了。

她也笑了。

「何況你成不了思想家。真正的思想家是孤獨寂寞的。還是精神痛苦的。他們只願和上帝對話,卻又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他們彷彿覺得沒有一個世人能理解他們或撫慰他們,而他們也從不去理解任何一個世人或去撫慰任何一個世人。」

我說:「這是一個『bo』論。」

她問:「什麼論?」

我說:「『bo』啊。一個豎心兒,加上蓬勃的勃的左半邊兒。」

並在她手心上寫「悖」字。

「這個字念『b6』嗎?」

「對。『bo』論——相背離的思想關係……」

「不念『bo』。念『bei』。」

「念『bei』?」

「是念『bei』。小芹這兒准有字典。在抽屜里,你查查看……」

我拉開抽屜,找到字典,查看起來……

「念什麼?」

「是念『bei』……」

我臉紅了。不知從哪時候起,這個「悖」字在我的頭腦中竟以「bo」字儲存著了……

「記住了?」

「記住了。」

「還是作家呢!」

「是啊,還是作家呢……」

我又笑了。笑得相當窘。

「你們,當代的男人們,其實很難尋找出一個真正甘於孤獨寂寞的。也根本尋找不出一個為人類的終級生命意義而痛苦的。都在裝出痛苦的樣子。這在我們有些女人看來極其可笑。當然。在另外一些女人看來,也許極其可敬。但他們正是為了博取那樣一些女人的愚昧的欽敬才裝給她們看的。對人類來說,每隔千年,出一個真正的思想家就足夠人類承受的人。是不?可現在呢,幾乎到處都是男性思想家。還有一茬又一茬竭力冒充的女哲人,這叫人類怎麼能承受得了呢?像爆苞米花一樣,你隨時都可能聽到嘭嘭新思想爆發出世的動靜。把我們當代人的日子攪得更心煩了。你要記住,如果你不再偽裝一個有思想的人,如果你能從當代蕪蕪雜雜亂七八糟的思想推銷販子的叫賣聲中,歸納出三五條亘古不變的基本內容,你才有可能成為一個較好的小說家啊!……」

聽著她的話,我漸漸懂了——這個好看的女人的丈夫,那個叫翟子卿的男人,究竟為什麼將她視為他的一道「咒符」了。是一種什麼樣的「緣」,最初使她這樣的一個女人,和他那樣的一個男人結合的呢?一個思想狂般的男人,和一個鄙薄思想若此的女人,又怎麼可能長相親愛地生活在一起呢?

「可……還有人教誨我,連愛一個女人,都要用思想去愛……」

「他?……」

我點了點頭。

「我猜,在他面前,你常常感到自己是一個毫無思想的人似的,是嗎?」

「是……」

我又垂下了頭。

「那麼就聽我的勸告,甘心情願作一個毫無思想的人吧?千萬不要學作他那種有思想的人,好嗎?」

「好……」

她的話,彷彿對我也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催眠性。然而與那個叫翟子卿的男人的話相反,她的話絲毫也不使我感到邪性,只使我感到從來未有過的如釋重負似的。兩種話都是那麼好聽又那麼動聽。相比而言我更喜歡聽她的「教誨」……

於是我向她傾訴,站在黑龍江邊,望著對面的布拉維戈申斯克,我怎樣回憶起了小時候看過的一部蘇聯影片《兩個探險家》。我童年時怎樣暗戀著影片中那個叫娜嘉的異國少女,怎樣由對那個異國少女的幻愛而想到了她,以及怎樣因對她的無端的種種胡思亂想而憎惡自己……

傾訴一經開始,便自行中止不了。

於是我告訴她,我怎樣碰到了那個叫翟子卿的男人。他怎樣和那個叫小嫘的姑娘出雙入對,同宿同飛。我怎樣完全出於好心卻惹惱了小嫘。翟子卿又怎樣花五百元錢雇了一個本不相識的小夥子演戲騙我,以及他多麼大方地給了我兩萬元錢,以及我怎樣隱瞞了「情報」,使他和小嫘被公安局網了進去,我又怎樣偽裝兩肋插刀的朋友,親自出面四處周旋,將他和小嫘保釋了出來,我們在黑龍江邊進行了一場怎樣的對話,為什麼都很可能將成為我們的最後一次長談,也許還是最後一次在一起……

對我而言,那無疑於一次「嘔吐」。不,豈止是「嘔吐」而已,簡直就是一次猛烈的「噴吐」!我早就有一種「噁心」的感覺了。究竟始於哪一天我已記不大清楚。也許,從我第一次對別人由嫉妒而痛苦,由憎恨而產生暗算的念頭,由幸災樂禍而體驗到分外的快感那一天就開始了。最初不過像一般性胃病患者或肝炎患者的徵兆一樣。輕微地涌動一陣漸漸的就會平息無恙。當然不是胃裡,而是靈魂里。當然也沒有吃過葯。儘管各種新葯廣告層出不窮,花樣翻新,但醫治靈魂「噁心」之症的葯我卻不知到哪裡去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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