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1

我轉過去住後,天已經漸黑了。登記台上擺著「客滿」的告示牌,我卻順利地住上了單間。登記的小青年對我和小嫘十分客氣。我明白,他的關照,以及客氣的背後,究竟是什麼在起作用……

我不能不又一次暗自承認——金錢的魔力真是強大無比!從前蘇空軍副司令親筆批准出賣「米格39」的批件,到「客滿」的情況之下可以住進單間,它都在向人們證明它的魔力。

人呵,人呵,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時代,我們不做五體投地的「拜金主義」者,又能做別的什麼「主義」者呢?還能做別的什麼「主義」者呢?

不知未來的史學家們,將把這個時代定義為什麼時代?如果我有這種榮幸,我希望能將這個時代定義為「翟子卿時代」。或者「華哥」時代……

儘管他在真正的「大款」們面前不過是個根本不起眼兒的「小款」,甚至不過是一位「微的小」款爺——像西方某些經濟發達的大國把某些「微不足道的非洲小國」叫作「微的非」國家一樣……

但他——翟子卿對金錢對女人的思想,難道還不代表著這個世界對金錢對女人的宣言嗎?它在本質上也同樣是卑俗的粗鄙的邪性的。然而它所奏出的種種時代流行曲卻同樣是好聽的動聽的。同樣又卑俗又粗鄙又邪性又好聽又動聽。是誰他媽的把這看似嶄新的時代與世紀末的情形直接剪輯在了一起?之間被硬性剪掉了的時代又該是什麼樣的呢?我們體驗時代自然的循序漸進的權力分明遭到了粗暴的強姦……

仰躺在軟床上,我感到自己不但像一個被通緝的人而且像一個被緝拿住了的人。為了不徹底得罪子卿,我將在他隔壁住多久呢?等他「倒」完了汽車,賺足了錢,由小嫘挽著對我說一聲走,我必須立刻收拾東西隨他返回哈爾濱嗎?

那麼我此行豈不等於充當了他的跟班嗎?

我為什麼要怕得罪他呢?究竟為什麼呢?

他那些又坦率又邪性又好聽又動聽的話,當他不是和我面對面地娓娓地侃侃地說著的時候,當我不是和他面對面地傾聽甚至是恭聽的時候,當我獨自回想並且咀嚼的時候,似乎就光剩下了邪性。越是細細咀嚼越是感到邪性無比……

我覺得子卿他彷彿參與了這個時代的某種合謀似的。它也許非常需要形形色色的他這樣的合謀者,通過形形色色的他們最終實現它確立金錢神聖為唯一信仰的目的。子卿是它又自覺又優秀的「金錢宗教」的虔誠信徒和充滿熱忱充滿激情的「傳教士」。而他因此獲得到他那份兒「紅利」和他所喜歡的那些個女人。而他也想使我變成他那樣的信徒和他那樣的「傳教士」……

也許,我們若不能是「同志」,今天便註定了將陌如路人?

也許,這還是他所不願的?

在床頭那兒,在貼了壁紙的牆上,橫七豎八寫著幾句下流的污言穢語。我細看時,斷定並非一個人的筆記。顯然,第一個人寫下第一句離開後,其後住進來的人中,有幾位是很樂於「錦上添花」,續其「精華」的……

有的字跡很拙劣,有的字跡很漂亮。不同文化水平的那些個人,在這一點上找到了那麼共同的語言……

當我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往裡放些小東西時,發現抽屜的底板上,畫了一幅比牆上那些污言穢語更下流的「圖畫」。而且是用不同顏色的彩色筆畫的。男性的堅挺而又比例巨大的生殖器的龜頭,被畫成了人臉,添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那嘴雙唇努起,去吻兩片被塗得猩紅的女人的唇。側頭再看,又不是唇,而是……

我緩緩推上了抽屜。並沒把我那些小東西放入到抽屜里。所謂小東西,實則是我寫作時用的筆,我隨時記錄下某些雜感的小本兒、電動刮須刀、小梳子、胃藥……

我怕我每用它們便得再看到那「圖畫」一次。我怕我今後用它們時會聯想到那「圖畫」感到噁心。我尤其怕我服下胃藥反而會反胃……

到處涌動著對金錢的掠奪欲、瓜分欲和佔有慾……

到處涌動著男人對女人的色慾、情慾和性侵略欲……

到處涌動著女人對男性金錢大量佔有者的親偎欲、獻身欲和自我推銷欲拍賣欲……

從公共廁所到賣淫場所到豪華場所,形形色色的男女都在為著大致相同的目的生動地活躍著……

到處的空氣中都涌動著大致相同的成份……

而我是形形色色的男女中的一個——嫌惡他們而又嫉妒他們,輕蔑他們而又在他們面前時時自我輕蔑,一心想變成他們又心有不甘,感到根本沒法兒變成他們又有些沮喪,甚至覺得窩囊……

晚飯是小嫘陪我吃的。

我轉過來住下之後子卿並未露面,我也沒主動到他的房間去過。

我問小嫘子卿他是不是出去了?

她說他沒出去,說他在房間里。

我問那他為什麼不下樓來吃飯呢?

她說他不想吃。

「他還顯得不高興似的?」

「還顯得不高興似的,你們在一起都談了些什麼?」

她一邊問我,一邊細心地剝著一隻肥美的大蝦。

這女孩兒食慾很強,已經接連吃掉三隻一紮多長的大蝦了。看來她很愛吃蝦。看來她平素是不太能經常吃到那麼肥美的大蝦的。每吃掉一隻,還要輪番吮吮每一支剝蝦的手指。還要咂嘴兒。我想若子卿也在坐,肯定地是要不拿好眼色瞪她的。甚至會語氣咄咄地訓斥她。以她的身高而言,她的體態已經有點兒發胖了。可是我估計她並沒有節食的打算,也沒有將來可能需要減肥的顧慮……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她又開始剝第四隻大蝦……

我說其實我和子卿也沒談什麼正經話題,不過互相閑聊來著。

不願被這女孩子繼續問什麼,我就反問她:「小嫘,你見了愛吃的這麼貪吃,不怕將來太胖了?」

她說:「不怕,我『華哥』喜歡我多少再胖點兒。說我如果多少再胖一點點,就像一個人了。」

「什麼人?」

「當年你們下鄉時,愛過他的一個女知青,姓挺怪的。」

「姓鮑?……」

「對!對!他總跟我談她。今天說我如果多少再胖一點點就像她了,明天又說我如果多少再瘦一點點才像她。後天又叫我穿一身打了補丁的舊『兵團服』,還逼著我扎兩隻短辮兒!反正,他喜歡我變成什麼樣兒,我就隨著他的喜歡變成什麼樣兒唄!他說我應該再胖點兒,我就當著他面兒多吃多喝。他說我應該再瘦點兒,我就對他宣布,從哪天哪天開始節食,大哥,你當年也認識那姓鮑的吧?……」

我說:「認識……」

我心中頓感一陣悲愴——為子卿、為小嫘、為鮑衛紅、也為我自己……

「大哥,那姓鮑的,究竟是比我胖點兒還是比我瘦點兒啊?我覺得其實我華哥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我說:「我也記不清了……」

「她肯定沒我白吧?」

「不,她比你白……」

「我不信,包公的後人,白能白到哪去!」

「她不是包公的後人。」

「姓包還不是包公的後人?」

「姓的不是同一個姓。」

「那你的意思,是她長的比我好了?」

「這我……說不大准……」

「算了,不提她啦!」——小嫘撇了撇嘴:「反正,為了我華哥高興,我得找到就是當年的她那份兒感覺……」

「你找到了?」

「還沒吶!慢慢找唄!為了討我華哥喜歡,我比一般的女孩子累著呢!那麼容易的!」

我想告訴她——其實她根本不像鮑衛紅。也永遠找不到像她的那份兒感覺。

然而我卻問了一句很蠢的話:「你就不替自己的將來想想?」

「我又不傻,幹嗎不替自己的將來想想?」

「那……你怎麼想的呢?我問你這些沒什麼吧?」

「沒什麼,那有什麼!將來嘛,將來最好是我『華哥』娶了我……」

「你……」

「問啊!……」

「算了,不問也罷……」

「還也罷呢!你們這種人,幹嗎說起話來總用文詞兒?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華哥』和他老婆早晚得離了。我『華哥』不喜歡她那樣的女人……」

「為什麼?」

「他自己沒跟你聊過?他老婆那種女人,總打算影響他。我『華哥』頂反感打算影響他的女人了。他認為只能由他來影響女人們,使女人們更明白做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如果他最終不和你結婚呢?」

「不結就不結唄!經我『華哥』每每地教導我,我早想通了。也想明白了。我這種女孩子,天生就應該是為他那種男人來到這世上的。我相信他會對得起我。將來肯定給我一筆錢……」

「可那時,誰還……」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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