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3

我笑了笑。

我說:「好吧,我聽你的。」

他說:「光搬過來不行,咱們可有言在先,房費我付。你不能剝奪我為你花點兒錢的愉悅。」

我說:「你付就你付。」

「我保證你也能一人住一個房間。」

「不那麼容易吧?哪哪都住滿了啊!」

「有錢,什麼事兒都容易。」

「何必呢?我住在你那個房間就行。」

「那可不行,那我帶小嫘來幹什麼?」

他的話說得極其莊重。

我倒很不好意思起來,訥訥地說:「是啊是啊,那你怎麼安排我,我就怎麼住。」

他又笑了,目光充滿了手足般的親情。

我說:「子卿,你記不記得,這個月份里,也就是前幾天吧,對你有一個挺重要的日子,你記不記得?」

他想了想,反問:「是我生日?你把我生日記錯了吧?」

我搖頭道:「不是你生日,我根本沒記過你生日……」

「可我始終記著你的生日。9月22日。記錯了我一頭撞死在這兒!……」

他瞪著我憤慨地說,裝出傷心的怪樣子。

我說:「我雖然不記得你的生日,可二十年來多次詢訪過你的下落,不談這些。你再想想!」

他又想了想,想得很認真。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實在是想不起來……

我說:「前三天,是大娘生日。」

他一愣。

「你……怎麼知道?……」

我本想說——「嫂子告訴我的。」——可回答的卻是——「她告訴我的。」

意識不由我左右,它在變成為語言的瞬間過程中急轉了個彎,使我回答之後的表情肯定的有些曖昧。

「誰?……」

「還能誰?……你愛人……」

子卿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研究地凝視我。分明的,「你愛人」這一種我對他的妻子的說法,使他暗覺訝然。

「你怎麼……這麼說?……」

「那我該……怎麼說?……」

「難道,她不應該被你視為嫂子嗎?……」

他的口吻是質問的,帶有譴責的意味兒。

我一時很有些失悔。為什麼要和他談起他母親的生日呢?又為什麼進而要談到那個我應該叫「嫂子」的女人呢?

我覺得我臉上有些發燒。

我掩飾著自己的曖昧心理,迎住他的目光,也凝視著他說:「你為什麼不主動告訴我……」

我本想說——「我已經有嫂子了」——可說出的卻是——「你已經結婚了?……」

「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

「她給你的印象不好?」

他這樣問,其實是等於暗示我,他確信我們——我和他的「愛人」已經接觸過。

「誰?……」

「幹嗎要明知故問?」

「不,她給我的印象……很好……」

我這樣說,其實是等於承認了,我的確是在明知故問。

「那你又為什麼不把剛才那半句話說完?」

「哪半句話?」

「你又在明知故問。」

他搖了搖頭,顯出不滿的樣子。

我覺得我的臉無疑是更紅了。

我完全可以陪他胡扯些別的。也完全可以什麼都不說,繼續扮演好一個極有耐性的樂於傾聽者的角色,可我卻自己將話題扯到了我最不該和他談,即使他主動談,我也應裝出絲毫不感興趣的女人身上!

我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

「你本想問我,我為什麼不告訴你,你已經有了嫂子,是不?」

「是……」

「為什麼話說一半兒又改了?」

「那究竟什麼原因,使你不願稱她嫂子?」

「你審問我啊?」

「你認為是審問也不妨,我的妻子,而你似乎不願稱他是嫂子,你叫我心裡怎麼想?翟子卿的妻子不配你稱嫂子嗎?」

「子卿,瞧你說的。你也知道,我沒有過嫂子,就不那麼習慣……」

「我還以為,你企圖通過這一點讓我明白,你內心裡對我是輕蔑的吶!」

「哪裡哪裡,這才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是嫂子在電話里告訴我,那一天是大娘生日的,希望我去你家和她一塊兒陪大娘過生日……」

「你沒去?」

「我去了。」

當時我的一隻手放在桌上。當時子卿的一隻手,就貼著桌面緩緩伸過來,放在我的手上,壓住著我的手……

他目光中流露出真真實實的感激。

我說:「大娘那天過得很高興。」

他說:「你去了,能不高興嗎!」

我說:「嫂子那天……也過得很高興。」

他說:「你看,叫嫂子對你並不需要實習,現在我來坦坦白白地回答你問我的話——我不主動告訴你,你已經有嫂子了,那是因為,她像我命中的一道符。我忌諱提到她,想到她。不管對誰都是如此……」

「你覺得……她不好?……」

「不,她沒什麼不好。」

「那你說她是一道符?」

「可她,常使我動搖我活著的目的性。人活著,總得有個目的性,對吧?」

「對。」

「我曾經有過種種活著的目的性,一次次的都丟了。不是我情願丟的。是……從我身上顛掉了。我終於是又尋找到了一種活著的目的性。我牢牢地抓住了它。再也不會撒手了。永遠都不會撒手了。其實,什麼都可以成為人活著的目的性。什麼目的性都是一樣的。一旦成為了目的性,本質上對人就沒有任何區別了。在成為了人活著的目的性這一點上,對人的意義完全是一樣的了。自從我又尋找到了一種活著的目的性,先前曾有過的種種目的性,反而很值得懷疑了。反而慶幸,從我身上顛掉了,未必是什麼人生的遺憾。未必對我不是好事。我不能容忍別人再動搖我活著的目的性。誰對我具有這樣的不良影響,誰就不可能再是我的親愛者。誰如果超出了我的容忍程度,我就會憎恨誰。我憎恨一切企圖再一次改變我的人。我早已經是一個被改變多次的人了。我想,一個人的一生,也許最多只能被改變三次。超過了三次,原先那個人其實等於已經消亡了。不存在了。活著的不過是另一個,同姓同名同性別的人而已。好比一塊表或一輛車,被大拆了三次的話,再高級也不高級了。而人是最精密的東西。最精密的東西,尤其經不得改變三次以上。你要記住,今後你不可動搖我活著的目的性。不管你有意的還是無意的,結果對我反正都一樣,差不多等於想謀殺我,一個人尋找到一種活著的目的性並不容易,每一種新的目的性都像一條狗,而你像準備做它主人那傢伙,你首先得試探它,讓它熟悉你的氣味兒,讓它不再像對陌生人一樣對你齜牙咧嘴,讓它接受你對它的馴服。最終讓它成為你的一部分。而你也有一個適應它的過程。你得漸漸培養起對它的信任感。你得克服你對它的種種心理障礙。最終你得使自己確信——你的狗是世界上品種最優良的狗。你還得漸漸培養起對別人的狗的鄙視和輕蔑。視它們為一些混和了低劣血統的雜交狗。一些貌似高貴的吃屎狗。你以為要做到這一點那麼容易嗎?你以為一個人,尤其一個男人,和他活著的目的性溶解為一體,達到一種『合二為一』的程度,是一樁簡單的事嗎?動搖這樣一個人活著的目的性,難道還不等於企圖毀滅他謀殺他嗎?……」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恭聽著他的每一句話。是的。是恭聽,而非僅僅傾聽。我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由一個有耐性的傾聽者轉變為一個不無幾分虔誠的恭聽者了。怎麼會那樣?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反正我覺得子卿他當時極具魅力。他一談到金錢,談到女人所呈現出的那種又理性又亢奮的狀態,那種源自內心的熱忱和激情,那種富於想像力和邏輯周嚴的思維,那種自信的程度和對自己的見解得意欣賞的程度,使他那張英俊的臉容光煥發,使他那雙眼睛充滿了睿智,眸子晶亮。是的,這使他當時極具魅力。一個有七分酒量的詩人在醉倒了四分的時候,也就是在半醉未醉比未醉稍微醉過一點兒的時候,開始高聲朗誦他最為得意的某一篇或某幾篇詩章的情形,或者一位詩壇領袖宣讀他的關於詩的將永垂不朽彪炳史冊的光輝導言的情形,大概就像他當時那麼一種樣子。我不知如今他通常是怎樣和別人進行交談的。也根本無法知道別人是否真的喜歡和他交談。是否能夠習慣他那一種令人並不愉快的交談方式。尤其無法知道他是怎樣和女人們進行交談的?和女人們交談些什麼?也談金錢和女人嗎?她們就真的喜歡和他交談嗎?她們就能夠習慣他那一種交談方式嗎?並且竟會感到愉快嗎?而我,是寧願作一個有耐性的傾聽者,甚至寧願作一個不無虔誠的恭聽者,也不願與他交談的……

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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