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

剛下過幾場大雨,黑龍江漲水了。江面顯得很寬闊。江水滔滔地流淌著。從容不迫而又湍湍魂深。我站在江堤台階的最底一層,遙望著對面的布拉戈維申斯克。這座從前「蘇聯」的遠東第二大城市,二十多年前對我來說如同一部禁書。我對它的好奇心也曾像一個「問題少年」對一部誨淫誨盜的禁書一般強烈。

當年我也曾站在那一段江堤台階的最底層久佇不去地遙望過它,那是在冬季的一個傍晚。江面被厚厚的白皚皚的積雪覆蓋著。在我視線所能及的範圍內,沒有輪印也沒有足跡。一行都沒有。寒風凜冽,從江面上一陣陣掃蕩過去。嘯嘶出尖利的唿哨,卷揚起團團雪齏,看去一會兒似一條軀形約綽的龐大龍蛇,一會兒似一隻張牙舞爪的怪獸,或從江這岸躥往江那岸,或從江那岸撲向江這岸,或在江上主航道左右的地方貼著冰封的江面馳奔而去。我穿著棉大衣,棉「烏拉」,圍著圍巾,戴著毛茸茸的棉帽子和口罩。我的口罩早已被氣息吁濕。裡面溫外面卻被凍得硬梆梆的,如同戴著鋁片面具一樣。氣息使口罩的上方,棉帽子帽遮的下方和兩邊帽耳上的絨毛結了周密的霜。我的眼睫毛上也結了周密的霜。我的目光從霜形成的窄細的瞭望口望向對面——在正對著我的一幢大樓的樓角兩端,可以隱隱望見兩個頭像——列寧和斯大林的頭像。兩個頭像之間是俄文的立體字母組合的一條紅色標語——當年人家告訴我它是——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

當年我們這邊也動輒高唱《國際歌》。也似乎堅定不移地信仰「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可是我們和他們勢不兩立。各自沿江陳兵布陣,不但彼此虎視眈眈而且兵戈相見……

當年我想——布拉戈維申斯克,總有一天我要去到你這座異國城市裡,走在你的街道上,親眼看看你的人民在尋常日子裡是怎麼生活的。大多數人臉上呈現出的是祥和幸福的光彩還是憂鬱愁苦的陰雲……

當年我能望見它的一條大概是主要街道的街口。也許是一條可與哈爾濱的中央大街相比的街道吧?那街口也如中央大街和防洪紀念碑連接處的情形。只不過他們那邊沒有一座紀念塔碑。但顯然也是環境如公園的地方。也是人們在假日里經常喜歡去休憩一下的美好地方。能望見幾株樹,樹冠罩著雪,像珊瑚樹一樣。能望見車輛在那街口一閃而過。能望見一些小小的人影從街口出現迎著我的目光走來,又背向我的目光轉身兒去消失在那街口裡……

當年對於二十幾歲的我來說,這世界上最能引發起我浪漫情思的少女或姑娘,不是目前幾乎在一切國內畫刊封面上和插頁中都可以見到的全裸的或半裸的西方靚女或性感女郎。當年我也根本沒見過一冊那樣的畫刊。不,不是她們,不是那些美國的、法國的、義大利的或加拿大澳大利亞的少女或姑娘們的玉照。而是某一個「蘇聯」的少女。不知為什麼,當年我雖已二十幾歲了卻仍覺得自己是一個少年。所以我浪漫情思中的異性形象也是少女。而非一個所謂「姑娘」。她也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她就會清晰地浮現在我腦海中。我大概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看過一部蘇聯電影《兩個探險家》。那是一部情感倫理片。兩個探險家是兄弟。是兄的那一個在北極探險中不幸遇難。是弟的那一個僥倖活了下來並且載譽而歸。後來他的嫂子成了他的情人。她需要一個男人。需要一個情人。從各方面都很需要。結果她就投入了她先夫的弟弟的懷抱。這在她來說是最願意接受的情感支配。因為在許多追求她的男人中,她夫弟向她張開的懷抱最類乎她丈夫的懷抱。她在他的懷抱里彷彿能重溫她丈夫往昔與她的恩愛和對她的撫慰。她有一個女兒。一個正處在豆蔻年華的女兒。她金色的頭髮像我們中國的少女一樣紮成兩隻短辮兒。她總是穿一件咖啡色的半新的短呢大衣。而大衣下是呢裙。兩腿被白色的長襪繃緊地裹束著。又俊秀又挺拔。她還總愛戴一頂紅色的毛線織的貝雷帽。那是她的母親給她織的……

小學六年級的我看過那部影片之後就早戀上了她。那一種早戀並未給我帶來過什麼真正的痛苦。倒好像我用心含著的一顆橄欖話梅。當年我可能也是極願早戀上一個同班的女生或鄰家的少女的。但貧窮的童年生活總是毫不留情地撓破我少年的夢想……

我至今仍很奇怪我竟聚精會神地看過一部顯然是為大人們拍的倫理情感片,並且在頭腦中始終保存下了對它的一絲不亂的記憶。

《兩個探險家》中的蘇聯少女叫娜嘉。她的一個崇拜探險家的男同學意外地發現了一些線索。那些線索證明,僥倖活下來並且載譽而歸的探險家弟弟,其實是在只要伸出一隻援手就可以將哥哥救起的情況之下狠著心腸掉頭而去的,聽著哥哥絕望地呼喚他的名字沒回過頭也沒停過腳步。那一種親情的淪喪和人性與人道的淪喪起源於他內心裡對哥哥的深深的嫉妒。嫉妒哥哥受人尊敬的社會地位、探險業績方面的成就和一位漂亮的嫂子……

電影中有這樣一段情節——娜嘉去上學,但她不走院門,而是從後院一塊可以活動的木「板柵」的隙間企圖擠出身去。她的男同學正在那兒等待她。於是那一個少年羅密歐與少女朱麗葉,一個的頭在「板柵」的外邊,一個的頭在「板柵」的裡邊,目光彼此凝視著,嘴唇猶猶豫豫的,互相吸引並試探地親吻在了一起……

從少年到青年到三十歲以後,我總在想像我的初戀就應該是那樣開始的。當然也應該是在冬季。四周的雪景寧靜而肅穆……

在這種想像中許多個漫長的冬季過去了。我的初戀也不是那樣開始的。它短暫、秘密而又憂傷。直至我結婚的前幾天才忽然意識到,我早已不是什麼少年已經三十二歲了。我在比任何一個冬季都漫長的想像中竟忽略了自己年齡的增長。我的同齡人們已開始做丈夫作妻子做父母了,我卻仍沉湎在一個少年對一個少女在冬季里淺淺一吻的似乎永恆的想像之中。它迷幻了我太久太久……

江風吸足了江水的濕氣吹撫著我的臉。浪涌拍打著江堤台階最底一層濺起的水花濕了我的鞋……

今天的布拉戈維申斯克在江對面的暮靄中十分寂靜。彷彿也在回憶往事沉思著什麼。它在回憶著哪個年代的哪些歲月里的哪些事件或事情呢?它在為什麼而沉思呢?它在緬懷著一段什麼情結呢?是憂鬱的還是歡樂的呢?

江水拍打著台階,水花一次又一次濺濕我的鞋。並且濺濕了我的褲角。我不得不轉身踏上高几級的台階……

一條貨輪正從江那邊駛來。已駛過了江心。駛得吃力又緩慢。看去它分明大大地超載了。它的第一道吃水線已沉在江水中。第二道吃水線也幾乎與江水平行了。據說那第二道吃水線是只有某些前蘇貨輪才漆上的標記。它提醒和忠告船上的人們,水面一旦沒過它,貨輪則時刻面臨沉沒的危險。為了與中國交換什麼短缺、急需或有高額利潤的東西,船上的俄國人已是在冒險了。為什麼要裝得那麼多那麼重呢?是鋼材?化肥?還是汽車?他們又希望從江這邊換回去些什麼呢?中國的假冒偽劣產品,從全國各地通過各種途徑,源源不斷地彙集此地,從食品到服裝,等待著時機混在優良產品中一併運過江去。俄國人一次又一次地大上其當。但卻沒有停止與中國交換。只不過在一次又一次被騙後變得精明了。他們彷彿需要很多很多便宜的東西。而相比之下,有些他們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又簡直便宜得不得了——銀狐皮筒、大衣、照相機、望遠鏡——尤其照相機和望遠鏡,看上去外觀未免粗糙,但裝配的都是上好的鏡片。他們不習慣用假東西騙人。不管他們的國家怎麼樣了,他們的人民仍甚稱我們這個地球上比較誠實的人民。

在我背後,黑河市燈光閃爍,仍很熱鬧。雖然天已經快黑了。二十餘年前它不過是一個僅兩萬多人口的小鎮。而現在白天夜裡幾乎滿大街都是人。中國的「官商」和俄國的「官商」,中國的「倒爺」和俄國的「倒爺」,中國的明娼暗妓和俄國的明娼暗妓,混跡在一撥又一撥什麼什麼公司的名副其實的或徒有虛名的或根本就是冒牌的冒充的經理和推銷員、採購員、公關小姐們之間,使我很難判斷哪些人是到這個地方來為「公家」或「集體」進行「搞活」的,哪些人又純粹是為自己來進行「搞活」的,哪些人是可以信賴一下的「正經人」,哪些人又很可能是惟利是圖的小人、設了圈套準備坑人詐人的騙子甚至犯罪團伙,也較難判斷哪些女子是公關小姐或公關「大」姐,而哪些女子是娼妓是娼婦或壞男人們的情婦……

空氣里到處瀰漫著慾望,強烈的慾望。夢想發大財的慾望和夢想做成大宗無本生意的慾望。和男人企圖對女人進行利誘進行利用以及女人企圖對男人進行利誘進行利用的流溢著性成份的慾望。彷彿你在街上站一會兒,種種慾望的粉塵便會積落你一身,你同人握一下手你接過一張名片你同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擦肩而過,慾望的微粒都會像細菌一樣傳染到你手上和身上……

據說已經有幾百家公司掛出了招牌,據說還有幾百家公司在申請註冊。並不算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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