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5

我在海的底下追逐著她,竭力尾隨著她,竭力想要貼近,卻怎麼也迫不上她,怎麼也不能縮短和她之間的距離,更無法貼近她。我絕望得想要喊叫起來,可海水湧入我口中,將聲音阻在我喉間。那海水不是鹹的,而是甘甜的。甘甜而又具有濃郁的百年陳酒的醇香。還具有低微的暈醉力。那一種暈醉力混合著那一種濃郁的醇香,在我心裡在腦際間瀰漫著瀰漫著……

也不知過了多許,我緩緩睜開了眼睛。因為我聽到了低泣聲。黑暗中她的臉伏在我肩上,她在哭著。她那雙裸臂仍摟著我的脖子。不過已喪失了最初的熱烈而衝動的力度。它們緊貼在我胸前。我的雙手從她腰際愛撫上去,愛撫著她的雙肩,它們在微微聳動著。因她不停止的竭力剋制著的低泣而聳動……

我惶惑又不安地問:「你怎麼了?」

她的臉在我肩上緩緩側過來,側向我的臉,咽聲說:「沒怎麼……」

短短的三個字里,聽著包含無盡的委屈,也似乎包含無盡的滿足……

「那為什麼哭?……」

「不知道……就是想哭……」

「我們進屋吧,好不好?……」

「好……」

她回答得極乖。然而卻一動未動,仍像一隻趴伏在樹榦上的小蜥蜴似的,依偎在我懷裡……

我又說:「我們進屋去吧……」

她說:「你扶我進屋……我……像溺水了,剛被救上來似的,渾身一點兒勁兒也沒有了……」

我想,在我們的長吻中,對她而言,只怕是「竭盡全力」的一次吧?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於是我擁著她進入到屋裡去。

只有一間屋。依稀可見,除了床,還有一對沙發。

「扶我到床那兒……」

我將她扶到了床邊。她在床邊款款坐下後,我替她脫下了鞋,她將雙腿蜷上床,指指窗子。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走過去拉上了窗帘。

我默默退到沙發那兒,並未立即坐下,站在那兒,望著她依稀的身影,試探地問:「開燈嗎?……」

依稀中她對我搖搖頭。

「茶几上有涼杯,涼杯里有水,給我倒點兒水吧……」

我給她倒了半杯涼水,復又走到她跟前遞給她,她接過杯,一小口一小口地緩飲著,而我靜靜地守候在床邊。

她飲光杯里的水,將杯放在床頭柜上,仰起臉,語調很窘地問:「真不好意思,被你瞧不大起了吧?」

我說:「你怎麼能這樣想呢!……」

於是我坐在她身旁,擁抱住了她……

她說:「我不是一個輕佻的女人……」

我說:「我根本沒有這樣以為……」

她說:「可我畢竟也是一個女人啊……」

我說:「我都理解……」

「我心裡真怕……」

「如果我都什麼也不怕了,你又怕什麼?……」

「不是怕別的,是怕……」

「怕什麼?……」

「怕被你瞧不起。我覺得,一個女人,太主動地委身於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在得到了她之後,往往反而輕蔑她,往往會將她的主動,當成情慾和性慾的迫切需要……」

「我不是那樣的男人。我發誓我……其實我對你更有那樣的……」

我語無倫次起來……

她又將一隻手捂在我嘴上……

「我明白,你出現在我面前不久,我就從你想看又不敢多看我一眼的目光中明白了……可畢竟是我樂意的……」

她也將她的頭靠在了我胸前……

「可畢竟……畢竟我也是一個女人啊!在我們兩個之間,你不要總把你自己想的,和我多麼不一樣兒。你也不要一再地強調這一點,這起碼不符合事實。不是你想獲得,而我僅僅給予,不是的,真不是這樣的,我和你是一樣的,我也想從你身上獲得。我也希望你能多多地,多多地給予我。我們不是夫妻,也不可能是夫妻,這只是一種緣分。我和你,只要誰一多慮,這種緣就錯過了,一旦錯過了,就再也追尋不回來了。即使後來又有了今天這樣的機會,那也是另一次另一種緣了。似乎沒什麼不同,其實是很不一樣的,很不同的,好比一個人某一天最想散步,好比一個人某一年的四月最想游春,可卻沒去。儘管第二天散步了,儘管第二年的四月游春了,那就能等於他那一天也去散步了,那一年的四月也去游春了嗎?這是多麼不盡相同的兩件事兒,兩回事啊!你想,我也想。你想的,也是我想的,你有那麼多顧慮,我理解你的心理障礙必然會比我嚴重。所以我也有些憐憫你,現在好了,現在我們終於都抓住了屬於我們的這一次,這一種緣。不是你一個人終於抓住了,也不是我一個終於抓住了,而是我們兩個人終於抓住了。每個人的一生,究竟能有幾次緣啊……」

我極盡溫柔地愛撫著這個偎在我懷中的女人,一言不發傾聽著她對我的娓娓訴說,彷彿在虔誠地接受她對我的幸福的催眠,我內心裡充滿了對她的愛憐,內心裡充滿了對她的甜蜜的繾綣的情慾,並燃燒著渴望與她作愛的性慾的火焰。如果不是她那娓娓訴說的話語也起到著奇妙的,對我的情慾和性慾間接滿足的作用,我想我已經不是僅僅在擁抱著她了……

「你的小說集,我差不多都讀過了。有幾篇小說,還讀了不止一遍。坦率講,並不是因為你的小說寫得好。也不是因為我最偏愛你的小說。而是因為,我想從你的小說中去發現他的影子。去了解從前那個,我所不了解的他。當我意識到他開始棄我之後,我傷心極了。我不明白在我和他之間究竟產生了什麼……什麼古怪的問題,我企望從你的小說中獲得答案。至少,獲得到某種可能幫助我找到答案,或者接近答案的啟發。你的好幾篇小說中,都有他的影子,是不?……」

我說:「是的……」

她接著說:「可是呢,越讀你的小說,我對現在的他,反而越感到困惑了。困惑越多,越大,越不可解,這困惑就漸漸變成了對他的厭棄,就如同他厭棄我一樣。在你後期的小說中,不再出現他的影子了,是不?……」

「是的。他從我們連被調走後,我們就分開了。一別二十多年……」

「在你前期的小說中,有時男主人公身上更多地具有你的影子,有時男主人公身上其實更多地具有他的影子。你們兩個,有許多相似之處,是不?……」

「是的,小時候我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都有種窮志氣,都善良,都有孝心,都對窮人有很深的感情。……」

「所以,後來我也就不再從你的小說中去認真分析,究竟哪一個是你,究竟哪一個是他了。我覺得凡是我喜歡的男主人公,既是你,也是他似的。我越厭棄把我的命運徹底改變,弄得沒了個人前景的他,越是喜歡你早期小說中的幾個男主人公。所以當你出現在我面前,他們就變成了一個人。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你,我覺得我對你似乎一點兒也不陌生,非但不陌生。而且好像早就熟悉了,早就互相了解了,早就你眷我愛地親近過了,早就以情相許了似的。你明白嗎?……」

「明白……」

「不,我想你還是沒太明白,我也沒太說清楚。我沒法兒說清楚,這是不一樣的……」

「和什麼?……」

「和某些讀了小說,就把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想像成寫小說的那個男人,並且痴心迷戀的女孩子是不一樣的。我不是她們那種女孩子,我再怎麼淺薄,也不至於淺薄到那種程度。我覺得——我說了你別生氣,我覺得你才應該是他,你正應該是他。是我愛上的他,從過去的生活回來了。並且,會向我懺悔,請求我的寬恕,重新好好兒地愛我,體恤我。幾次我差點兒開口叫錯了你,差點兒用他的名字叫你。你真的沒生氣嗎?……」

「我沒生氣……」

「你可千萬別生氣,也千萬別以為,我想把你當成他,不是這樣的,他對於我早已經是一個不大相干的人了。我是想……想……想把我的丈夫當成你。這和想把你當成他,也根本不是一回事兒,我是一個結婚十五年了的女人啊,可我僅在頭幾年裡有過丈夫,也僅在頭幾年裡有過一個幸福的妻子的感覺。那時我太年輕,太單純。我為什麼就不可把一個我認為自己早就熟悉,早就互相了解,早就你眷我愛的男人……當成……當成……當成是自己的丈大呢?……」

她又哭了。

我俯下頭,吻她的手,吻她的裸臂,吻她白皙的頸子,吻她的眼睛,吻盡著她臉上的淚……

她忽然用雙手捧住我的頭,使我的臉正對著她的臉,淚眼漣漣地凝視著我問:「你說我有這種權利嗎?」

我再也忍不住,哭了。

我說:「有……」

「你還用說,是你更想從我身上獲得到……那類話嗎?」

我說:「不。我再也不那麼說了……」

「我也要。你多想要,我就多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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