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3

我一時被他辯糊塗了。但是想起了他老母親希望我勸勸他的話,很有責任感地又說:「子卿啊,你母親的話有一定道理。錢這東西,無所謂少,無所謂多。比起普遍的中國人,你已經可以算是能過上很體面的物質生活的了!差不多就滿足吧。別整天東奔西躥地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掙錢方面了!你母親還能活幾年啊?她渴望你有更多的時間陪陪她,這也屬於老人對兒女的正常心理要求和情感要求嘛!守著你母親過幾年安穩日子吧!……」

他又要了兩瓶啤酒。

「三年,」——他飲了一大口後,嘟噥地說:「三年之後,我一定聽你的!這三年內不行。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掙錢的機會一次次擺在眼前,如果我自己沒掙到手,我恨我自己恨得咬牙切齒!看著別人掙錢的方式不得法,不靈活,頭腦轉不過彎兒來,比如咱們吃飯這地方,我也忍不住要教導教導……」

我說:「子卿,不然你就投點兒資,也開個小飯館,或辦個小工廠,以後既能有固定的收入,又能有更多的時間關照你母親,豈不更好?」

他將剩下的半杯酒一飲而盡,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大不以為然地說:「那樣掙錢,太慢了,也太操心了。純粹是笨人掙錢的方式!」

我不禁朝老闆娘瞥了一眼。她倒絲毫沒顯出聽了不高興的樣子,反而給我們又加了一盤糖拌西紅柿。

待老闆娘走開,我低聲問:「子卿,難道你對錢,真有很大的需求嗎?……」

他說:「是的!我有!……」

我看了他已醉了七八分。他的話幾乎是恨恨地說出來的。我不明白他在恨誰?在生誰的氣?生他老母親的氣?生我的氣?或許他的老母親和我,真有許多對他的不理解處嗎?或許他生他自己的氣?認為在這家小飯館兒陪我吃著喝著向我論說著的時間內,又有某些能掙大錢的機會,正悄悄地令人終生遺憾地從他身邊溜走?可這也不是我的錯啊!不是他在陪我,明明已經是我在陪他了呀!不是我在浪費他的時間,明明已是他在浪費我的時間了呀!

我決定什麼也不勸了,我決定什麼也不說了。

這時他衝動地抓住我一隻手,向我湊近臉,以苦口婆心的口吻說:「曉聲,你怎麼到現在還不明白?時代早已變了!難道你從來也不曾因為它的變化而感到過恐懼?沒有什麼東西能醫治你的恐懼,只有錢,只有錢啊!你們作家與社會之間的傳統『蜜月』關係已經一去不返地結束了!你們這批『上帝的寵兒』再也沒有什麼榮譽的糖果可以享用了!你們甚至失去了給你們分發獎賞糖果的上帝,你們已經淪落成了商品時代都市文明中的『拾垃圾者』,難道你打算隱居到鄉村去嗎?……」

我說:「不……」

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還是的!」——他用另一隻手在我頭上摩挲了一下,如同一個大人愛撫一個終於變得懂事了的孩子……

「那麼聽我的,不要再迷戀什麼文學了,不要再當什麼作家了!不要再靠賣文為生了!看看今天的蘇聯,不,這該怎麼說呢?蘇聯他媽的已經不存在了!蘇俄文學,蘇俄繪畫,蘇俄電影——我,和你,我們當年曾多麼敬仰和崇拜啊!可他們的作家們如今都在幹什麼?有點兒積蓄的隱居了,他們的社會不再需要他們了!沒有積蓄的到處打工,有不少人變成了不得不伸手討小費的人!還有的變成了『國際倒爺』來到過中國,大包小包的,情形像我們當年探家一樣!『倒』回去的儘是我們國家假冒偽劣東西!你知道有一次我碰到了誰?《這裡的黎明靜悄悄》的導演!《這裡的黎明靜悄悄》的導演啊!六十多歲了!我不信是他,可別人向我介紹正是他!他叫什麼名字我是記不起來了。但向我介紹他的人絕不會騙我!就是三天前和我們一起吃飯的那位文化局的副處長。還向我介紹了一位電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的編劇!那一天是我替文化局掏錢請的客,所以我成了真正的主人!他們聽我說看過他們的電影,他們都哭了。他們對我畢恭畢敬的。你猜他們對我提出了什麼樣的懇求?他們懇求我為他們創造幾次在中國掙錢的機會!哪怕教中國孩子學俄語他們都樂意。我沒法兒答應他們的懇求。我沒這義務。但我也著實從內心裡可憐他們,臨分手給了他們一人一千元錢,他們感激得沒法形容。曉聲,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你也落到他們那種地步!自從見到了你,三天來我總在替你前思後想!對你,我覺得我有義務!有責任!不管你自己怎麼想,反正我覺得我有!聽著,你是另一個我!起碼是另一半兒我!這麼多年來我也常常回憶起你,我是為了勸你才浪費今天的時間的。可你還反過來勸我!你不是以其昏昏使人昏昏嗎?如果我今天不能勸你改行,我今天的時間可是白耽誤了!……」

我眼中不禁一陣熱,虔淚頓涌。

對於我自己的今後,我並非絲毫沒想過。我不是一個對時代的演變視而不見,麻木不仁的人。我不是一個天生的樂觀主義者。恰恰相反,彷彿有某種與生俱來的憂鬱情懷幾乎始終追罩著我。即使在我覺得生活很美好,普遍的人們都享受著生活的美好的時候也是那樣。但這絕不意味著我便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了。憂鬱和悲觀,完全是兩回事。我這麼認為。憂鬱是一種有時候可供自己領略的心理風景。而悲觀不是。悲觀只能腐蝕和破壞人的一切情懷。所以我常常本能地拒開悲觀。盡量不使它在我的內心裡發酵。何況,在十二億中國人中,但凡是一個作家,則總歸併不是最可憐最值得同情的人。作家的自哀自憐和過分的自我鍾愛自我欣賞一樣,是摻雜了太多的矯情的……

但我還是極其地被感動了。被子卿的話大大地感動了。被子卿對我的友愛感動了。在如今的現實中,除了你的親兄乃弟,除了你的父母愛人或兒女,還有另外一個人為你將來的命運思前想後,當成是自己的命運一樣操著份兒心,實在可以感到是一種幸福了啊……

我也不禁將自己的另一隻手按在子卿手上。我們兩個人的四隻手交錯疊按著。眼淚在我眼圈兒里直打轉……

我們的臉彼此湊得很近。我們互相凝視著。子卿的眼淚也在眼圈裡直打轉……

天津《文學自由談》的編輯李晶也是一位女作家。有一次她在給我的信中剖析道——某些知青們之間的深厚的情感,是我們這一代人中極為特殊的情感標本。僅僅用「同代情結」來作結論是膚淺的,不全面的。其中肯定包含著「同性戀」的心理傾向。今天倘不如此探究則便難以解釋清楚——為什麼當年兩個男知青或兩個女知青好得像一個人的現象司空見慣,而一個男知青和一個女知青或一個女知青和一個男知青之間卻難能那樣?即使他們暗暗相愛了,在他們的感情關係中,也總會有他的一個男朋友或她的一個女朋友充當著極其微妙的角色。甚至常常能左右他們感情的進展和結局。實際上,他的男朋友或她的女朋友,在他和她的感情戲劇中,往往在扮演著一個近乎「情人」的角色。他或她沒有那樣的一個「情人」,往往連對異性的愛心都是處於枯萎和乾癟狀態的……

那時刻我凝視著子卿,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就忽然聯想到了李晶在給我的信中寫的一些話。而我感到終於明白了的是——原來子卿他是我第一個愛過的人啊!從是孩子到是少年到是青年,我們一直是在彼此呵護的關係中長大的。除了子卿,不曾有過一個女孩兒或一位少女一位可愛的姑娘取代過他和我的關係。反過來我對他也是如此。從是孩子到是少年到是青年,我們的感情園圃中都不曾有異性的身影駐留過。我們之間的友愛真的帶有互相憐愛的色彩呢!……

心裡邊這麼想著的時候我一點兒也未覺得羞恥。只不過覺得多多少少有些遺憾罷了。遺憾我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的感情色彩回頭觀望竟是那麼的單調。對我而言,當年最親愛最溫馨的色調,除了我的母親,再就是子卿塗在我人生畫板上的了。對子卿而言我當然也是那樣的……

我又想到了鮑衛紅……

她彷彿是一隻蝴蝶,在我們共同的感情園圃中翩飛了一番,不知去向地便飛走了。留在我記憶里的只是一縷淡遠的惆悵。不知留在子卿記憶里的是什麼?我們之間從小到大最為深長的一道心理衝突的裂痕,歸根到底是那個鮑衛紅造成的。哪怕僅僅由於這一點,她也夠使我難忘的了……

我聽到老闆娘的丈夫在櫃檯那兒低聲發問:「他們怎麼了?……」

我聽到老闆娘這樣地低聲回答她的丈夫:「不知道。我也沒見過兩個大男人會這樣……」

我並未回頭……

子卿也並未朝他們望……

我問:「子卿,那你要我改了行幹什麼呢?」

子卿說:「什麼掙錢幹什麼!什麼來錢快乾什麼!跟我一塊兒干。我,和你。我們兩個加在一起,那我就如虎添翼了!三年後我保證你也可以像我現在一樣積累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錢!那時,我們用我們兩個人的錢,能在本市建立起一種類似王朝的金錢統轄範圍!那時候我就是那個王朝的主教,而你就是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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