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2

老人家聽了我的話,收了摺扇,用它指著子卿譴責地說:「可子卿整天到月的不著家,我像根本沒他這麼個兒子似的,叫享福啊?我不在乎住的多麼好,穿的多麼好,吃的多麼好,在乎兒子心裡究竟有沒有我。子卿他變了。他心裡開始沒有我這個娘了……」

我笑望子卿。

子卿說:「娘,還讓我心裡怎麼有您呀?我成年到月的在外邊,又不是學放蕩,是為了……」

子卿沒把話說完,接電話去了。

他接完電話回到客廳,他母親用摺扇指著他繼續數落他:「你想說是為了掙錢對不?錢、錢、錢,你心裡整天琢磨的就是錢!兒呵,錢這東西,趁多少才是多呢?你想成資本家?……」

子卿說:「娘,您不清楚現在的生活水準,也不清楚現在的消費水準,盡說些抬杠的話。就我苦心積累那點兒錢,只能說是剛脫貧,不抓緊再掙行嗎?不用太久,一二十年後,准就顯出咱們窮了!到那時光窮我自己呀?您不是也得跟我受窮嗎?」

老人家張張嘴,一時竟沒說出話來。

我朝子卿要了一支煙,吸過兩口後,盡量用一種客觀而公正的口吻說:「子卿,你這就有些不實事求是了。如果你也算剛脫貧,那我不就得強調自己是窮人了嗎?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國人,不是就等於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該唱《國際歌》了嗎?……」

子卿又笑了。不回答我的話,卻沖他母親說:「娘,我不騙您。在北方,在咱們這座城市,眼下確實還不太會有人笑話咱們窮。可要是在南方,要是在沿海一帶的某些地方,我這樣的人,那就得整天因為窮而自卑了……」

他母親憤憤地打斷了他的話:「別說了別說了。越說我越不愛聽!張口就是南方南方,我不信同是中國,南方就遍地金銀!南方再好,你南方還有個親娘啊?就算南方個頂個都是大闊佬,個頂個都富得錢從褲筒往地上掉,你不去又怎麼樣?難道南方人還會跑到北方來笑話你窮?……」

老人家又問我:「曉聲,南方是他說的那樣嗎?」

我說:「不是啊大娘。在南方,很有錢的人也是極少數。哪兒像他說的那樣,他盡胡說!」

老人家接著問:「我也不信一二十年後,咱們中國,就會從地球上原先差不多最窮的一個國家,變成了地球上最富最富的一個國家,富得連我們現在過這種日子,都算過不下去的窮日子了!」

我說:「大娘啊,我也不相信的。這樣想純粹是自欺欺人,純粹是一種夢想。」

老人家雙手一拍,極為贊同地說:「你的話大娘愛聽!聽了不來氣!連早年『臟街』上那種窮日子都熬過來了,過著眼前這種福日子還口口聲聲說剛脫貧,不是太燒包了嗎?」

我看了子卿一眼,批評道:「子卿,大娘說你燒包,我聽你那些話,也覺得你有點兒燒包,你承認不承認?」

子卿被他母親和我說得臉上掛不住和悅了,將煙按滅在煙灰缸里,起身走入另一個房間去了。

老人家說:「他不愛聽咱倆的話,是不?」

我說:「是啊,他不愛聽呢!」

老人家壓低了聲音,要求地說:「那你也得替大娘訓訓他。平時我一個月里難得見著他幾次面兒。一句話他不愛聽,轉身就又走了!你有責任替大娘訓訓他。你們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當年親兄乃弟般的關係,他不會真生你的氣。」

我苦笑道:「大娘,他就是真生我的氣,該說我也得說啊!悠悠萬事,孝敬老人是第一樁大事嗎!」

老人家就動了感情,又雙手攥住我一隻手,老淚汪汪地說:「他這不是等於把我當一尊菩薩似的供起來了嗎?可大娘不願當菩薩啊,大娘願意當一個兒子的娘啊!不在眼前還則罷了。這明明知道就在身邊的時候,想見都見不著,算怎麼回事呢?大娘已經又十來天沒見著他個影兒了!今天是因為你,他才穩下心在家老老實實等著。我還能當他幾年的娘呵!一二十年後,大娘早沒了,還扯什麼窮啊富啊的呢?……」

子卿母親的話,說得我也不免傷感起來,竟頓時同情起她老人家來。

子卿卻在那間屋朝這間屋探過身,召我:「來來來,咱倆這屋聊。我娘是得了絮叨症,只要來個人,抓住人家的手,就絮叨起來沒完,也不管別人煩不煩!……」

我說:「我不煩,我不煩,我愛跟大娘聊聊家常嗑兒。」

子卿走過來,不由分說,將我扯到那間屋裡去了。

那間屋也很寬綽。貼牆有一個巨大的魚缸。裡面養著些巨大的熱帶魚。有種魚我第一次見到,問子卿那是什麼魚。子卿說是銀龍魚。名貴得很。他魚缸里那一對兒,是三年前八千多元買的。我不禁咂舌。說八千多元,差不多可以買一台「畫王」電視機了。子卿說他買的還算便宜。三年前,上好的有三四萬一對兒的呢。又說它們生的小魚也很值錢。這城市裡許多喜歡魚倒賣魚的人家,都是靠他賣給他們的魚苗繁殖的。幾乎可以說是他為這座城市引入了一個新的觀賞魚品種。有些倒賣觀賞魚的人,等於是他「扶貧」起來的。他說這些話時,表情相當自得。看他那意思,兩條「銀龍」,似乎早已為他「創收」不止八千元的三四倍了。它們都已長到快一尺長了。與其他幾種我見過的觀賞魚相比,尤其顯得魚中老貴族似的,在魚缸里游得別提有多自在。我不知供觀賞的魚究竟還有多大的。反正就我所見到的而言,它們真是夠大的了。至於那框架鍍成金色的魚缸,除了水族館裡的,我也沒見過誰家有三米長一米半高的。它的佔地面積,折算起來,比得上我家的廚房了。可不嗎,我家的廚房,也不過才三米多……

和魚缸相對的一面牆,是一排書櫥。從燙金或燙銀的精裝書脊,看出至少全部書的四分之一是豪華本。其中又有不少是典類。從《西方思想寶庫》到《唐詩鑒賞辭典》、《文學導論》、《文學辭典》、《中國著名文學史學家辭典》、《文心雕龍》、《禁書大觀》等等。我有的,書櫥里有。我早想有而不可得的,書櫥里也有。其餘古今中外書籍,皆用有光澤的白紙包皮,書脊上用隸書體毛筆字寫出書名。我問子卿究竟是用什麼紙包的書皮?他說是用掛曆的反面兒包的。我問他還有時間看書嗎?他說哪裡還有什麼時間看書!不過是喜歡買書藏書罷了。說小時候喜歡書,買不起。如今什麼書都買得起了,不買則覺得對不起自己似的。儘管買了也沒時間看。說不過是圓了自己小時候愛書的夢而已。在正中那排書櫥的最上一格,展開陳列著他小學和中學時獲得的一切榮譽證書。當年那個時代就是一個又窮又寒酸的時代,那些證書的製作也非常粗糙。與那些精裝的豪華的書典同置一櫥,彷彿將兩個時代拼湊在了一起。彷彿它們能加以證明的,並非它們主人的什麼光榮,而是它們自身的某種「古董」價值似的。我憶起了子卿下鄉前對他母親千叮萬囑的情形。它們彷彿尤其在證明著當年一個窮孩子的母親的責任感似的……

我站在書櫥前,滿腹滄桑地說:「大娘真是有心人,你當年囑咐大娘替你保存著,沒想到大娘就居然替你保存下來了!」

子卿說:「我下鄉後,我娘就把它們縫在枕頭裡了。夜夜枕著睡覺,能丟嗎?」

我說:「縫在枕頭裡枕著睡覺,那多硬啊!」

子卿說:「是啊。我娘的頸椎病,就是這麼落下的。如今還沒治好。哪哪兒的醫生都說,人老了,骨質也太老了,治不好了。」

我發現,在陳列著那些證書的下一格,在幾位當代中國小說家的著作中,竟有我的十幾本小說集或單行本兒。我立刻將目光移開,望向魚缸。心裡一時困惑,不知子卿怎麼會將我的書也收集得那麼全,而且抬舉地放在他書櫥最奪眼的位置。近些年來,我常常自覺地打消向別人贈自己的書的念頭。商品時代,人人都忙忙碌碌於為公為私「搞活經濟」,讀書似乎早已不是好習慣,而是怪癖了。大概就好比當年子卿總吃臭豆腐被視為異端一樣的吧?你把自己寫的書籤上名正兒八經地贈給別人,是不是意味著你在替自己作廣告,怕別人不知道你又出了一本書呢?是不是還包含有希望別人「指正」、「批評」和「拜讀拜讀」的動機呢?「指正」亦即「拜讀」。「批評」亦即「拜讀」。不「拜讀」何以能「指正」能「批評」呢?總之,你贈人家書,在人家,就等於你在暗示人家讀。讀書必占時間。時間就是金錢。金錢重要如生命。起碼重要性僅次於生命,往往排在愛情更排在友情前頭,對許多現代人是第二位重要的東西。你暗示人家擠出人家的時間讀你的書,你不是強人所難嗎?你不是大有謀財害命之嫌嗎?……

子卿也並沒有主動告訴我他的書櫥內有我的十幾冊書。看他的樣子,似乎並不願被我發現這一點。他不主動告訴我,我更裝沒發現了。

子卿站在魚缸那兒正餵魚。

他一邊觀賞著他的魚一邊說:「我小時候,常聽我娘講,解放後,一些過去的有錢人,就是把元寶金條什麼的縫在枕頭裡整天枕著的。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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