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

「臟街」徹底推平了。我家早已從那一帶搬走了。也不知在我家搬走後,子卿家,更準確地說,是子卿他母親被動遷動哪兒去了。每次我回哈爾濱,總不免向熟悉的人打聽子卿母子的下落。卻沒誰能夠向我提供什麼詳細的情況和具體的地址。漸漸地,連對他們母子的殘碎的記憶,也似乎從我的情感世界裡一天天逸去了……

前年我回家鄉,一次同學和兵團戰友間的聚會,使我意外地見到了闊別了二十餘年的子卿。那天我本是不願去的。幾乎是硬被拽去的。某些時候,某些人,總是難免被迫地在某種情況下充當陪客的角色。而所陪往往都是「紅色」的或「灰色」的「大款」。「紅色」的自然是「國字型大小」的「老闆」們。「灰色」的自然是指近年來的「暴發」者們。歌星影星,女性者,乃一等甲級陪客。男性者不消說只能算是一等乙級或丙級。官員們乃二等陪客。有老子作官場上的後台自己本身又掌握了處以上實權的,當屬二等甲級陪客。無後台而身為局級,所掌之權又與「股票」、「房地產」、「外貿」等等搞活「經濟」相關的,大約該算是二等乙級吧。因為他們往往因無後台而謹小慎微,顧慮重重,所謂「前怕狼後怕虎」,不那麼容易先充當一二次陪客而最終被拖下水。至於什麼文化局的教育局的大小官員,往往只配充當二等丙級陪客。我是作家,又多多少少有點兒小名氣,當屬三等甲級陪客。大概與「黑道」上的江湖人物或什麼經紀人啦、女招待了之類的劃歸在同一範疇。「改革開放」了,一切都在被「搞活」起來,人的頭腦當然也被「搞活」多了。所以,我是常常半情願半不情願地充當三等甲級陪客的。並不怎麼在乎在人眼裡的等級低下。何況,賣文為生,回顧歷史,從前的從前,便就是屬於「下九流」中人的。何況我雖是三等,但畢竟是甲級之類。沒有一等甲級或二等甲級在座同為陪客,我常常還是能很快進入角色,找到近乎良好的感覺的。在一等丙級或二等乙級們面前,心理上也並不很覺得自己有多麼低下。平起平坐的話往往也是開口就說的。這年頭,充當陪客也不能充當得太「保守」不是?

但那一天我是真的並不情願去。真的幾乎是被硬拽去的。那一天我頭疼。頭疼也不是理由,這才是三等陪客往往面臨的尷尬和可悲處。因為你一個三等陪客,你擺的什麼架子啊!請你去作陪客,那是看得起你。還拿你當個「三等」看待,你不給面子嗎?頭疼就不能堅強點兒,忍一忍么?你一個「三等」你嬌貴的什麼勁兒呢!再說還有中小學的老同學們和兵團戰友們這一層特殊關係吶!

那是在很豪華的地方。自然開的是單間。我去時,做東的「大款」還沒到。不能點菜。大家就都耐心地等待。喝茶。喝飲料。互用說些鳥話。同學倒都算是同學。戰友倒都算是些戰友。但沒有同班的同學。都是同校的。也沒有同連隊的兵團戰友,不過是同一個團同一個師的。都是那種想親也實在親不大起來,想不親又唯恐引起對方們不滿的不尷不尬的關係。已經坐在那兒了,還不曉得做東的姓甚名誰。更不知道讓大家恭候的「大款」究竟是「紅色」的還是「灰色」的。只明白了一點——同學中有一個是位業餘畫家,想辦次個人畫展,希望「大款」慷慨解囊。充當陪客的角色中,有記者,有位中學校長,有一名文化局文化處的副處長兩位什麼科長,還有一名從服裝模特隊被淘汰下來改行作了公關小姐的女郎,倒是沒誰足以對我的心理形成什麼壓迫感。

他們都稱那姍姍來遲的「大款」什麼「華哥」。

半個多小時後,侍者小姐通報道:「各位,宴請你們的華先生來了!……」

於是大家紛紛直立……

於是一位氣宇軒昂,儀錶堂堂的「華哥」終於出現……

「華哥」理所當然地往主座一坐,朝大家作了個似乎隨便一作的手勢:「坐嘛,坐嘛……」

於是大家才紛紛坐下……

我覺得「華哥」那似乎隨便一作的手勢,分明是刻意模仿的。模仿誰呢,尋思了一會兒,暗自得出結論是模仿周總理。周總理出現在我看過的一些紀錄影片里和如今拍的電影電視劇中,差不多總是做著那樣的手勢對客人們說「坐嘛.坐嘛」——手心朝上,左手從胸前朝外劃一段弧……

在周總理而言,那是一種十分儒雅,十分親切,甚至也可以說十分優美的手勢。

那位「華哥」做手勢用的也是左手。不過因為是刻意模仿的.使我暗覺有幾分可笑。當時我想,即或有錢了,即或是「大款」了。也不必就認為該學偉人的手勢嘛。

他一身名牌。派頭很紳士似的。

一個和他半熟不熟的人,向他一一介紹我等。他的目光,一一從大家臉上掃過,自己臉上卻不苟言笑,嘴裡虛與周旋地吐著些單字和單詞:「好,好,高興,高興……」

我說他的目光一一從大家臉上掃過,意思是,他對誰都並不多看一會兒,對誰也不例外。就好比在商店裡,漫不經心地走到了自己其實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更不想買下什麼的貨品架前,不看一眼白不看,看了也還是個不感興趣。我相信,經他的目光那麼一掃,哪一位當時都會覺得自己似乎不是個人,似乎只是個存在於他眼前,由人介紹給他看,企圖引起他一星半點兒興趣的東西。而分明,似乎哪一個「東西」也未能引起他哪怕一星半點兒的興趣。

介紹到我時,我故意端起茶杯,低下頭,佯裝正要喝茶的樣子。我可不願道他那麼掃一眼。就我當時的心理而言,被那麼掃一眼,肯定如同被掉在脖梗上的毛毛蟲蜇了一下,會使我彆扭好幾天。

「梁曉聲,作家。」

我聽到介紹者這麼說,緊接著介紹我旁邊的一位……

「慢!……」

我聽到「華哥」制上他介紹下去。依然是一個單字,但說得很重視似的。完全不是先前那種虛與周旋的語調。

介紹者以為他沒聽清楚,又說:「他是位作家。就是,寫小說那種人。」

我仍低著頭,呷著茶。我打定主意走之前就不抬起頭來了。而且打定主意,自己暗數三個數後,放下茶杯起身就走。連句告辭的話也不說。我頭疼著呢!三等陪客也是需要維護自尊的。否則連三等陪客的自尊豈不都日益的喪失盡凈了嗎!

「我問他名字!」

語調有些急躁了。

「梁曉聲!梁山泊的梁,拂曉的曉,聲音的聲……」

那介紹者的口吻,聽來有些因「失職」而慚愧似的。

我暗想——今天何其榮幸之至,居然遇到了一位似乎對作家格外垂青的「大款」。而且還是「灰色」的!我的極有限的社交經驗,或者乾脆說是陪客經驗告訴我,「大款」們對作家們通常是不大待見的。在金錢面前文學不過是印鈔票的機器甩下來的邊角紙吧?尤其「灰色」的「大款」們,對所謂作家更是嗤之以鼻的。除非他們心血來潮,有了錢還嫌不夠,進而還要有名,而作家又心有靈犀,號准了他們的脈,巴結著要替他們著書立傳……

我將茶杯一放,站起來瞅著介紹者說:「他沒聽清就沒聽清嘛!這種場合,不過是大家湊趣兒的事兒。人一走,茶就涼,何必介紹得那麼詳細?像宣讀什麼產品說明書似的!……」

我的話使對方紅了臉,不停地眨巴著眼睛,神色大窘。

我故意看也不看「華哥」朝眾人一抱拳,用很江湖的口吻說:「諸位行個方便,小弟要先行一步了!」

大家面面相覷,就都有幾分訕訕的了。

我也不理睬那麼多,說走,推開椅子,轉身便走。

不料「華哥」大聲道:「梁作家,你給我站住!」

那語氣聽來具有命令的意味兒。

難道這位「華哥」,並非一位對作家有什麼好感,而是一位和一切作家有什麼讎隙的「灰色」人物?誰得罪了您找誰報復去呀,我又沒用筆作踐過您,跟我這兒叫的什麼板啊!

我不由得站住了。暗暗打定主意,今兒倒要領教領教這位「華哥」的凌人盛氣,不就是我不高興做陪客了嗎?看他能不能把我活吞進肚子里去。或者像吃生猛海鮮似的,三下五除二地把我卸巴了?

我身子沒動,只朝他扭過頭去,盯著他,冷笑地說:「這位華哥,您要把我強行扣壓住不成?」

他說:「是的。」

說完也站了起來。

大家可就不但都有幾分訕訕的,而且都有幾分不安了。

這個勸我:「哎哎,怎麼也得再坐會兒,再坐會兒,別掃了華哥的興嘛!」

那個勸他:「華哥您別急,別急,他有事,就讓他先走嘛!少他一個,大家也坐得寬鬆些!……」

已然到了這種似乎很僵的地步,我當然哪裡還肯聽勸?

我正色道:「少跟我來這一套!只要老子自己高興走,誰他媽愛掃興誰掃興去!」

「華哥」也不聽勸。

他也正色道:「今天誰請客?我!我是主人!是我請你們!你們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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