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2

其實我正是一直在從旁望著他。那一天我才發現,子卿他原來是一個很英俊的青年。這是多麼奇怪的事啊,一個你最好的朋友,一個始終和你朝夕相處的人,一個你自以為了如指掌的人,你卻從未注意過他的體貌特點和氣質特點似的。你自以為了如指掌的,竟不過僅僅是那個人的心地和秉性罷了。你所忽略的,是那個人最能給別人留下印象的最具體的方面。你竟是從別人的目光和印象之中引起自己的注意的!如果你和對方都是女性,你當然是從男人們的目光和印象之中,再度去重新認識對方的。如果你和對方都是小夥子,你當然是從姑娘們的目光和印象之中意識到你一向忽略了的是什麼,是多麼重要的方面。

是的,子卿原來是一個很英俊的青年。同時是一個氣質不俗的青年。那一時刻,當我不得不在內心裡暗暗承認這一點,我在他面前不禁的有些自慚形穢起來。他身材健美。穿得破舊襤褸,彷彿是他故意要隱藏和消弭自己的優越之點的「障眼法」似的。當他去掉了那身有失體面的「偽裝」,當他在宿舍里擦身的時候,原來他的身體是那麼的值得同性和異性都大加欣賞。他的氣質里有某種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孤傲成份。這一點早已是他在中學時代,在我們的普遍的同齡人們其實還根本無氣質可言的年齡就具有的了。下鄉後又多了某種別人皆醉我獨醒的成份。目光里多了某種似乎永遠不屑於向人傾述的憂鬱的成份。多了些善於老謀深算似的成份。當然,你也可以認為那並非什麼老謀深算似的成份,而是一種早熟和成熟的成份。在他那種一向對周邊的任何事態都冷漠視之,無動於衷的表情之後,似乎還覆蓋著另一種表情——另一種無奈的、毅忍的、必要的時候隨時準備委曲求全的表情。再加上他那張臉上特有的書卷氣質,這一切氣質混雜在一起,該就是一種氣質上的與眾不同的魅力了。而最主要的是,他臉上總帶有那麼一種神氣——彷彿在無言地告訴你,不管他穿得多麼破舊襤褸,不管他正在干著多麼臟多麼累的活,不管他正處在怎麼樣一種歧視和輕蔑的包圍之中,他始終明白,始終自信地清楚地知道,他自己的確是與眾不同的。的確是具有故意用古怪和愚鈍偽裝起來的睿智和魅力的。這一點只有很細心地對他的臉加以研究才能得出結論。而我當時正是那麼樣地研究地看著他……

「沒看我?」——他將毛巾往肩上一搭,肯定地說:「可我覺得你明明在研究我。」

我將頭扭向別處。紅了臉嘟噥:「我研究你幹什麼!」

他用一根指頭試了試熱在爐子上的一盆水,又說:「水溫正好。是我為你熱的,你也洗洗吧!」

憑良心講,子卿一向對我也是很關懷的。與他相比,我要懶得多。早上常常不打洗臉水,用別人洗過臉的水胡亂洗幾把臉就算完事兒。晚上也常常不洗腳就鑽被窩睡覺。換下的臟衣服從不及時洗,而是扔進一個大紙箱里。到了再沒衣服可換的時候,從紙箱里選一件看去不那麼太髒的再穿一陣。衣服實在都髒得不洗不行了,往往才滿心不情願地洗一次。一次也不過先洗那麼一兩件等著晒乾了換上穿。

子卿則與我不同。他其實是一個乾淨人。一個勤快人。一個生活自理能力很強的人。夏季他幾乎每天都到小河去洗澡。回到宿舍,還要用預先打好的曬溫的井水擦一遍身。他似乎不能忍受自己的襯衣也是髒兮兮的。儘管它們幾乎都補了補丁。他更不能忍受自己的被頭裡油膩膩的。他是男知青中拆洗被褥次數最多的。他洗他的衣服時,總是把我那個專藏自己臟衣服的紙箱拖到他的盆邊,會全替我洗得乾乾淨淨。晒乾了還替我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我的床頭。有時連我的襪子和褲衩也替我洗。有時還給我補鞋補衣服。如果我在某個星期一的早上穿衣服或穿鞋,發現破處已被細針密線地補好了,我是絲毫也不會驚奇的。更不會傻兮兮地問每一個人究竟是誰「學雷鋒做好事」。因為那必定是而且只能是子卿在星期日里抽空兒悄悄替我補的。那時我可能正在某個地方閑散地享受休息的時光或蒙頭大睡。那個星期日他可能照例加班……早上替我打好洗臉水,或晚上替我備下一盆洗腳水,似乎更是他的義務了。同宿舍的男知青中曾有人當面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別人是來改造思想的,你可倒好,還有個貼身僕人!你每月給他多少錢?」

想到子卿對我的這些兄長般的關照,我的良心又很不安。我明知嫉妒他是不應該的,但又沒法兒徹底消除內心裡的嫉妒。

按連里的要求,必須在五天內修完豬號。我借口備料不足拖了兩天。我期待著鮑衛紅求我什麼事。我每次見到她都有種感覺——她肯定是要求我什麼事的。她沒開口是她仍有顧慮。是因為她仍在猶豫。是因為她對我還不太信賴。我知道,七天過去,我再見她也不那麼容易了。你一個男知青沒正當的理由到豬號去幹什麼?何況用今天的說法,她正是連里的一個「熱點」人物。我想,她也是能領會我拖延了兩天的良苦用心的。即使在那些天里我和她也照樣沒機會多接觸。全班眾目睽睽之下,我這個班長根本不可能避開大家的視線往她跟前「迂迴」。偶有一小會兒機會我的心理同時又有嚴重的障礙。全班人彷彿都在互相監視著哪。彷彿誰走向那個熬豬食的小屋都有「偷香竊玉」之嫌似的。她也不主動接觸我們。只不過有時她的身影出現在熬豬食的小屋門口,目光彷彿在望向我們,又彷彿並非在望向我們,而是超越了我們,望向我們背後的遠山……

第七天下班前,老薑頭兒走向了我們。他沒徑直走到我們跟前。走到我們和熬豬食的小屋之間站住了,沖我們這邊兒喊:「三班長,你過來一下!」

全班人的目光都投射到我身上,好像老薑頭兒準備送給我一件寶貝似的。

我對大家說:「收工,你們都回去吧!」

可是誰也不走,好像都要等著看到,老薑頭兒送給我的究竟是一件什麼寶貝似的。

我沖老薑頭兒喊:「你自己過來!」

老薑頭兒火了:「你小子放屁!老貧下中農叫你過來,你反倒對我喝五吆六的嗎?沒法兒教育的東西!」

我只好起身走向他。

當我在他面前站住時,他低聲說:「你告訴翟子卿,今兒晚上八點多鐘,不管他有空兒沒空兒,也要務必到這兒來一次!就說我找他談話!」

「你找他談話?……」

「讓你這麼對他說,你就這麼對他說!」

「他要是不來呢?……」

「他要是敢不來,日後我找他算賬!你要是敢把我的話貪污了,不告訴他,日後我找你算賬!」

六十多歲的老薑頭兒可不是一個一般的老頭兒。當年的當年,曾是那一帶威震八方的游擊隊長。駐紮黑河的日本關東軍,曾懸賞買過他的人頭。當地政府曾向他頒發過「一等抗日功臣」證書。他同時又是抗美援朝烈士的父親。團長見了他都敬著三分。他發起脾氣來,訓我們連長指導員像訓小孩子一樣。知青們更是沒誰敢冒犯他。巴結他都還來不及哪。他要是看誰不順眼,那麼這個知青的前途十之八九是「沒戲」了。前一年,連里缺衛生員,曾打算送一名知青到瀋陽軍區後勤醫院去培訓,就因為老薑頭兒說人家一副少爺派頭,培訓了也白培訓,將來當不成連里的一個好衛生員,結果硬是把人家的美事兒給攪黃了……

我是絕不敢得罪老薑頭兒的,只有喏喏連聲的份兒。

回到我那幫弟兄們之中,他們一個個猜測地問我,老薑頭兒對我說了些什麼?

我回答他們——老薑頭兒對我們完成的任務挺滿意,表揚了我們幾句……

他們當然是不相信我的話的……

吃過晚飯後,我將老薑頭兒的話悄悄轉告了子卿。當時他正欲離開宿舍,聽了我的話,不由得站住了,左右扭頭,目光四顧。

沒誰在注意我們。

我說:「你何必這麼謹小慎微的?是老薑頭兒要找你談話,又不是她要和你幽會……」

他低聲打斷我:「你給我住口吧!」

我說:「反正我的光榮使命算完成了,去不去隨你吧!」

我心裡當然十分清楚,真正要和他「談話」的,怎麼會是老薑頭兒呢!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宿舍……

第二天早上,我夾著飯盒一出宿舍,猛聽一聲吼:「給老子站住!」

我抬頭一看,見是老薑頭兒,已怒目金剛似的瞪著我。

我心裡頓時就明白了——子卿他昨晚肯定的沒到豬號去。

我連忙陪著笑說:「大爺,您若發火千萬別沖我發,您讓我轉告的話我如實轉告了……」

他說:「你不騙我?」

我說:「我哪敢騙您呢!」

他又問:「那就沒你小子的事兒了,你走你的。」

我趕緊溜之大吉……

等我端著飯盒回到宿舍,發現每個在宿舍里的人,臉上都有某種隱藏不住的過節似的喜興表情。

我問班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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