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1

在知青群體生活的最初歲月里,真摯地表露和熱烈地追求愛情的「行動」,無論對男知青或女知青而言,都不啻是一種勇敢……

度過了探親假剛剛回歸連隊的知青,總是會被許多知青圍住,從方方面面詢問城市有什麼變化,發生了哪些重大事件。我也不例外。儘管探親假不過十二天。儘管我一天也沒超假。但大家還是圍住我七嘴八舌,問長問短。彷彿我並不是返城探家了一次,而是以什麼記者的身份,剛剛到最具新聞色彩的某個動蕩不安的國家去收集了一次新聞似的。「文革」還在繼續著,派性「戰爭」的政治硝煙還籠罩著城市,大家理所當然地認為,一個剛剛在城市裡度過了十二個日子的人,對城市一定會有論說不完的話題。由此可知,知青們的眼睛,仍是多麼迫切地渴望超越時空,關注到城市。這一種關注,在極大的程度上,體現著他們對自身命運大趨勢的探究。

唯獨子卿似乎絲毫也沒有這種關注的心思。他當然也問過我一些話的。而且是第一個問的。而且是將我扯到一旁單獨地、悄悄地問的。大家都知道我和他的親密關係。也都覺得他擁有絕對優先的資格和「專利」,在他問我時沒有任何人不識趣地湊過來。他先問我他娘的身體怎樣?接著問我將錢如數捎給他娘沒有,囑咐我替他開導他娘的話對他娘說了沒有?水果、罐頭、點心之類,替他給他娘買了沒有?我一一作了回答,他對我認真負責地替他盡到了義務感到很滿意。再就什麼也不問了。拍了我的肩一下,便坐在他的床位那兒,感受著相隔幾千里以外的娘對他的慈愛,試穿那條厚厚的棉褲。而幾分鐘後,在我和大家不經意間,他已離開了宿舍不知去向,只有他的棉褲疊放在鋪位上。

我盡量繪聲繪色地向大家講述了一些在城市裡道聽途說的、自認為有傳播意義的「新聞」。從官方可能將要下達的與知青和知青家長們有關的「文件」,到民間的街談巷議。從未公開的「最新指示」到已在偵破過程中的子虛烏有的奇案。有些事其實是我坐上返程火車後充分打了「腹稿」的「創作」。因為一個知青從城市回到連隊的當天,不預先胸有成竹,屆時大講特講一通是萬萬不可的。你的探親假彷彿不只是你一個人返城一次的機會,也是代表著大家的一次機會似的。連最不善言談的知青都十分明白,在這一點上你必須使大家的心理也獲得某種滿足。沒事可談,無話可說,一問三不知是最令大家掃興的。果而如此,你便會在無形之中得罪了大家。會使大家誤以為你是一個連起碼的知青義務都不盡,連起碼的什麼都不分享給大家的人。而落這麼一個結果是多麼不明智多麼愚蠢的呢!所以,瞎編也要編出一些事,沒話也要挖空心思杜撰話題……

對於那些要求我到他們家裡去看看,僅僅捎句平安話的知青,我百問不厭,回答得尤其有耐心。他們的家我都一一去了。而且至少都一一去了兩次。剛返城的一二天內去過一次,回連隊前的一二天內又去過一次。當年,對於一個知青,探親假是一些極為短暫的,整天東跑西顛,匆匆忙忙,難得真正和家人安安靜靜相處一會兒的日子。如果哪個知青能說出,他們去過的知青夥伴的家有幾道門,窗子朝什麼方向開,是木板地還是磚地,床朝東擺放還是靠西牆,家裡有幾把椅子,對方的父母為他沏的是紅茶還是綠茶亦或花茶,問及兒子哪些方面,問及的細微的表情變化怎樣,那麼對方準會對他好感大增,感激涕零。以前合不大來的,今後也會合得來了。以前有隔閡的,今後隔閡也消除了。以前因什麼不愉快之事耿耿於懷的,今後老帳也就一筆勾銷了,甚至可能從此一變而為知己……

我對大家的回答便是那麼的詳細。我理解他們的心情。每次在探親假期間去某個知青戰友家,總提醒自己多為對方看在眼裡些什麼,記在心裡些什麼。在當年,於我而言,並沒有什麼投機的考慮。用今天很流行的「感情投資」這句話分析也不恰當。當年沒「感情投資」這個詞兒,一般知青也沒這麼理性這麼功利的意識。那只是一種對別人的理解。只是一種虔誠。只是一種單純的心地。在這一點上,知青和知青的區別,也許僅僅在於,有人心粗一點兒,有人心細一點兒,有人因和某個戰友關係親密自然地心細一點兒,有人因和某個戰友關係平常而心粗一點兒。我則無論對和我關係親密諸如子卿的戰友,還是對和我關係平常在連隊里說話不多的戰友,只要是遵囑去了對方家裡,所見所聞都盡量心細一點兒。但凡能多去一次,盡量多去一次。尤其對那些關係和我平常的戰友,我的義務感反而更大些。試想對方和你關係平常,卻在你動身探親前囑你千萬去他家裡看看,千萬別忘了捎到一句話,千萬別忘了替他們問什麼家事,那該是怎樣的一種信賴?有的知青的父母是離異的,我曾在探親假里既不但去看過他的母親,還要去看他的父親。而且,還要牢記對方的叮嚀,對母親說應該對母親說的話,問應該問母親的事。對父親說應該對父親說的話,問應該問父親的事。有的知青家庭成員眾多,關係複雜又不和睦,在其家裡說什麼問什麼,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哪些事該問哪些事不該問,沒有點兒責任感是會給對方造成後患增添憂愁的。還有的知青,兄弟或姐妹從小被別人家抱養去了,改姓了別人家的姓了,成了別人家的人了,他要求你暗中替他去看看,去建立通訊聯繫,這樣的囑託你能掉以輕心不當回事兒辦嗎?……

受益於我的天性,我和連隊知青群體的友善關係,是絕非子卿所能相比的。正如他與老戰士老職工們的友善關係,絕非我或另外任何一個知青們所能相比的。他對於改善自己與知青群眾的關係,似乎毫無心理或情感方面的主觀願望。而我,也完全不想充當老戰士老職工們的知心人的角色。我是知青群體中最有人緣的一個,在當年,這一點大概是我唯一覺得比子卿欣慰的了。每一個人,都會本能地在現實中尋求某種欣慰,並靠了這種欣慰安撫自己的心靈。像熊靠舔熊掌冬眠一樣。子卿的欣慰究竟是什麼?當年我不得而知。也沒問過他。更沒跟他深談過。如果說他是老戰士老職工們的知心人這一點便是他的欣慰,似乎又太缺少下結論的根據。因為據我看來,他只不過是借用這一點,以圖自覺自愿地遊離於知青群體之外,過一種他自己自覺自愿所選擇的,與普遍的知青生活有別的,甚至迥然不同的「個體知青」的生活。而他內心深處,是連與老戰士老職工們的友好關係的存亡,都是不大在乎的。是的,真是這樣的。他當年身為一個知青,卻彷彿非常輕蔑知青的群體。將自己當成一個與這群體毫無關係的人似的。進而言之,他似乎根本就輕蔑根本就不存在一切群體意識。他與老戰士老職工們的關係,也更體現在他們對他的需要,他們對他的籠絡方面,而非體現在他對他們的依賴方面。他心安理得地借用他和他們的關係。但那僅僅是借用它罷了。公正地說,並非像其他知青背地裡私議紛紛的那樣,有什麼利用的意識。起碼我個人是以這種公正的眼光審視他和他們的關係的。我認為子卿的目的只在於可以自由出入於他們的菜園子。好比有些鳥兒棲落在牛背上僅僅是為了啄食它們身上的寄生蟲以飽鳥腹。我對於其他知青對他的私議是大不以為然的。一旦聽到了則替子卿辯解不休。有時還會為了子卿對別人進行斥責……

連隊是知青的第二個家。無論我們認可不認可,我們當年實際上已不屬於城市。我們的日子總是要在連隊度過。像返城探家歸來的知青被大家詢問城市的變化一樣,那一個知青也要向大家詢問連隊的變化。無論對於城市還是對於連隊,知青們總希望聽到些變化。不管是好的變化或壞的變化,似乎變化總比不變化要更使我們的心思波動一下。彷彿我們都本能地覺得,我們的內心裡若不經常產生某種波動,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內容枯乏的日子裡,我們就會喪失了自己是一個知青的意識似的,就會在不知不覺之中迅速地變成些和老職工們一樣的當地人似的。在這一點上,子卿對包括我在內的別人們的認為是大錯特錯了。實際上誰也不願糊裡糊塗地就變成些和老職工們一樣的當地人。只不過大家沒有他為自己在內心裡進行的那麼明確又自信的設計罷了……

當我問大家連隊里有些什麼變化時,他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一些我不了解也不算遺憾的事。諸如指導員可能要調到營里去任副教導員,團里召開了電話會議,要求各個連隊必須修建「永久」性的男女廁所等等。

最後有一個人說:「咱們連調來了一個女知青。」

我說:「這也值得告訴我?」

他說:「在五連人家是小學教師。可咱們連已經有小學教師了。她為了調來卻寧可不當小學教師了。現在已經分配在豬號養豬。」

我不禁「噢」了一聲,頗感興趣地追問為什麼?

他卻望望大家,分明是搪塞地說:「這就不清楚了,也許不為什麼吧?」

我觀察到在他望大家時,他們中有人向他使眼色,用目光制止他。

這使我的好奇心更大了,追問不休。

而他卻打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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