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我耐心地等到他沉默了以後,問:「你說完了嗎?」

他說:「完了。」

我說:「你有什麼話可說嗎?」

他說:「沒有了。」

我站了起來,說:「那,我們回連隊吧。」

他也緩緩站了起來,面對面地望著我……

我將臉轉向了一旁……

他忽然用雙手扳住我的兩肩,請求道:「你可要替我保密!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密!你看到的,我對你說的,千萬不能,不,不是不能,是不許,不許泄露給第三個人!……」

我說:「行。」

他說:「你得發誓!」

我隨口向他發了一個誓……

他這才半放心不放心地將他的雙手從我肩上落下……

子卿每年探家,往返途中,常自備乾糧及水。為節省途中花費,他絕不下飯館,亦絕不住店。途中受阻,往往就在火車站公共汽車站或邊防檢查站挨熬一夜兩夜。餓了,啃乾糧。渴了,喝自己軍用水壺裡的水。或從哪兒討點水。若軍用水壺裡的水凍實了,倒不出來,一時也討不到水,塞嘴裡一把雪一塊冰就算喝水了解渴了。沒有哪一個知青高興和他結伴探家。他也不願和別人結伴。他一向獨往獨來。如此這般,他積蓄下的錢,要比全連每一個男知青和女知青都多得多。老百姓有句話是「口挪肚攢,節衣縮食」,這話用在子卿身上,再恰當不過了……

那一年冬季我探家——也就是我和子卿在小河邊談過話那一年冬季,他讓我捎筆錢給他母親。我接過沉甸甸的一個信封,問是多少錢?他說是五百。

五百!在當年,對於我和他這樣的窮家子弟,甚至對於普遍的人們來說,大概相當於如今的五萬吧?按當年人們對錢的概念,千元以上就是一筆巨款的數目了!

我張大了嘴,半天才又問出話來。

我說:「子卿,莫非你是變戲法的?怎麼變出這麼許多錢來?」

他一笑,說,「如果我會變戲法變出錢來,每次給自己變多少錢,也會給你變多少錢的。」

他扳著指頭跟我算了一筆賬——原來他每個月都開「滿勤」。原來他自從下鄉後,僅休息過四個星期天!而逢年過節,只要他人在連隊,沒探家,照例總是要加班的。夏秋季節,每個月他幾乎只換飯票,不換菜票。而那一個月只需要六元錢就足夠了。雖然他在知青們中是一個孤立的人,正如他在小學時代中學時代是一個孤立的孩子和少年一樣,但在老戰士老職工們之間,他的人緣都相當好。他常幫他們幹活兒。常替他們寫信。也常替他們寫入黨申請書,歷史問題交待書、生活困難申請書、錯誤或者作風檢討書什麼的。總之,這使他了解他們的許多隱私和許多不願公開的事。了解和知道了許多老戰士對老戰士、老職工對老職工也諱莫如深的事。然而子卿具有一種許多人都難具有的優點,那就是——他是一個願意、善於、並且完全能夠替別人保守住隱私秘密的人。不管是誰,只要你請求於他,甚至根本不用請求於他,僅僅是暗示於他,那麼他則會將替你保守住什麼隱秘,作為他對你必須承擔的一項義務和責任。你的隱私你的隱情你的某件唯恐被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的事,即使爛在他腹中,他也絕不會辜負,更不會出賣你對他的信賴的。除非那是你的罪過或罪行。老戰士老職工們對他好,不是不可理解的。不是沒有道理的。不僅僅是因為他在力氣方面和在對錢的態度方面恰恰相反,有求必應,常幫他們幹活兒。他可以隨便出入於任何一家老戰士或老職工的菜院子,如入無人之境,「按需所取。」他常從他們的菜院子里拔棵蔥,架上摘條黃瓜,秧上扭個柿子,或割一把青菜,洗凈,用開水燙了,討他們一勺醬拌著吃。有時他也從他們的雞窩裡掏走母雞剛剛下出的蛋,或借用他們的魚叉到河裡去叉幾條魚,以補充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小夥子體內起碼需要的營養。何況,知青宿舍前的大草甸子里,夏秋季節有采也采不完的野菜,黃花。上山幹活時,還能採到木耳、猴頭和種種蘑菇。他不吸煙,不喝酒,是男女知青中最最典型的一個「低消費者」。他扳著手指跟我算完了一筆細帳後說,不要以為他在虧待自己,更不要以為他在虐待自己,其實他很在意自己的身體素質,體內並不比我們缺少什麼營養……

他囑咐我:「你見了我娘,一定要替我跟我娘講,她老人家一輩子含辛茹苦,身體不好,年歲又一天天大了,千萬別捨不得花錢。愛吃哪一口,就應該買哪一口吃。自己懶得做,就去吃飯館嘛!我所以要常常往家寄錢,捎錢,就是要讓我娘覺得,她是完全可以享受享受的。她就我一個兒子,我掙錢供她花,那是天經地義的。她老人家完全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捨不得花的。我就一個娘,難道我還不能將一個娘供養得好好兒的嗎?她老人家捨得花,我就放心,就高興,就覺得盡了孝,就覺得幸福。否則我加班加點,省吃儉用圖的什麼?……」

他還另外給了我五十元。求我給他母親買成水果、罐頭、點心什麼的。他說他太了解他娘那種伴隨著窮日子生活過來的母親了,錢攥在手裡,無論怎麼開導,也是捨不得花的。必然會覺得都是兒子的血汗錢。必然會替兒子繼續積攢著。除非買成吃的東西,擺在她一眼可以看見的地方,不吃就會變質,才肯吃。他特別求我,一定要想方設法替他母親買一條活鯉魚。他說他從小就總聽他母親叨叨,這輩子就想再喝上一口新新鮮鮮的鯉魚湯。而從他懂事以後,家裡吃過有數的幾次魚,而且是鹹魚。從未吃過一次鯉魚,更不用說是活的了……

子卿他一提到他母親就大動感情,就眼淚汪汪的。

我向他保證,他求我的每一件事,我都會替他做到。做不到不回連隊見他……

我回到家裡後,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不少水果、罐頭、點心什麼的,擺在我母親一眼能看見的地方。

我對母親說:「娘,你吃吧!反正我已經買回家來了,捨不得吃,留壞了,你肯定比我還心疼!」

母親不禁對我另眼相看。那一時刻,我瞥見母親兩眼漸漸噙滿了淚水。母親掩飾地扭過身去,徒自感慨萬端地嘟噥:「這孩子,說出息,就出息起來了!怎麼忽然地也沒人教導就學會孝敬娘了……」

我問母親:「娘,你最愛吃什麼?」

「這……這娘可說不上來……」

母親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一時竟不能說出最愛吃什麼。

我接著問:「娘你愛不愛吃魚?比方說鯉魚,活的……」

母親就連連點頭:「愛吃,愛吃,連鯉魚媽都不愛吃的話,那不是太燒包了嗎?……」

當時正值秋季。按說秋季正是鯉魚肥的季節。松花江里又出松花江鯉魚,買到兩條鯉魚本不該算什麼難事兒。可那是「文革」時代。「文革」時代的特點是——革命口號層出不窮,物質卻匱乏到了極點。在一切物質之中,最匱乏的莫過於副食品。許多副食商店差不多是徒有虛名。至於什麼「水產商店」,全哈爾濱市就沒有一家!只要糧店正常開門,並有糧可賣,老百姓彷彿也就心滿意足,感激不盡,謝天謝地了。「文革」時代的中國老百姓,大概是地球上當年最典型的「素食人口」。三年不知肉味兒甚至也不想。想也是白想。連一紮長的支離破碎的小咸雜魚,一旦出現在貨床上,人們都會奔走相告,轉眼便排起老長老長的隊。何況鯉魚!何況活的!普通老百姓只有在年畫上才能見到鯉魚。象徵著「年年有餘」。當年,如果誰想賄賂一名幹部,只要行賄之事是對方許可權以內的事,拎著兩條鯉魚,興許就會達到目的……

我下了決心,非買到兩條活鯉魚不可!如果松花江里沒有,我也就罷了。可松花江里明明是有松花江鯉魚的嘛!如果當時是冬季,我也就罷了。可當時正是松花江鯉魚肥碩的秋季嘛!為了買到,我蹬自行車離開城市,沿江碰運氣。天黑後投宿在松花江下游的一個小漁村。多少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正是我的母親和子卿的母親的出生地。留我住下的是一個獨身老人。他的小小的泥草房在村子的最邊兒上,緊靠著江。在他的小小的泥草房裡,便能清楚地聽到江水涌岸發出的響聲。他的「家」里,如果那也算是「家」的話,除了幾隻小板凳,和卷在火炕上的黑糊糊的被褥,再就什麼也沒有了。我給了他兩元錢,他就很高興地留我住下了。並主動說要把被褥讓給我鋪蓋。說時,一邊將手伸入衣內摸虱子。我奉獻出隨身所帶有備無患的一瓶廉價的白酒陪他喝。老頭奉獻出了幾塊成蘿蔔。我們就面對面坐在小板凳上,一隻破碗擺在地上,擺在我們之間。村裡當年還沒有電。儘管離城市才五十多里,卻並未因為離的近沾了城市的什麼光。土牆上直接摳了個小窩兒,一盞小油燈在那小培窩裡發著比螢火蟲大不了多少的光。我和老頭兒就對著瓶口喝。他一口,我一口!我一口,他一口。酒是好東西,劣質的有時候也是好東西。它能使陌生人之間很快地就變得親熱起來。那老頭可不是酒鬼。顯然的他已很久很久沒喝過了。幾口酒之後,他那雙混濁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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