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是的,子卿彷彿是少年時期的我的一部分。不,不僅僅是一部分,簡直還是另一個我自己,替我去百折不撓地走向一個我所走不到的目標似的,替我去追求和實現一個我所可望而不可及的願望似的。我內心裡暗暗嫉妒著他的時候,實則是在常常地惱著我自己的不爭呵。更多的情況下,我因他的悲傷而由衷地悲傷,因他的喜悅而由衷地喜悅。於今我總在想,本來應該是我出現在他寫的某一本書里,卻怎麼變成了我來寫他?卻怎麼變成了這樣!

於今我總在想……

喂得半飽不飽的牲口乾起活來是最賣力氣的。

子卿是知青中對北大荒的艱苦生活適應性最強的一個。他從不抱怨什麼。

他還是知青中最省吃儉用的一個。

他甚至捨不得買食堂的菜。而買連隊小賣部的臭豆腐。一塊臭豆腐下三頓飯。知青宿舍中許多人聞不得臭豆腐味兒,共同向他提出過抗議。於是每到吃飯時,他一手持著用筷子串在一起的三個饅頭,一手拎著裝臭豆腐的小瓶,自覺地悄悄地避出宿舍,尋個背人的去處孤零零地吃……

每逢食堂改善伙食,不管他樂意不樂意,我總是要和他湊在一起吃上一頓。當然,那時候他免不了也要買一樣菜。而我便非買上兩樣三樣菜不可。為的是能使他多吃上幾樣尋常日子裡根本吃不到的好菜。

我們每天的工資是一元六角八分。每個月還有八元錢的固定的嚴寒地區津貼。每月大家都能開到四十三元多。星期日如果不休息,則按加班算。年節加班,還計雙份日工資。趕上這樣的月份,誰在月底拿到六十多元的工資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六十多元呀,這在當年,相當於城市裡一個四級工的工資呀!而在城市裡,幾乎沒有哪一個工人竟然會在四十歲以前熬成四級工。一個幾百人的工廠,最多也不過能有十來個八級工。而八級工的工資也不過八十八元。許許多多的工人在他們的工廠干到退休那一天,熬了一輩子也不過才熬到五六級。我們一跨出中學校門每月就能掙四五十元,簡直就是一種幸運。最初的歲月里,在發工資的日子,知青們一個個無不眉開眼笑,喜盈盈樂陶陶的。尤其像我和子卿那樣的貧家子弟,甚至都從內心裡認為,我們所吃的苦受的累,與我們每月所掙到的錢數相比,真是根本不值得一提。我們所掙到的錢數,使我和子卿在最初的日子裡都是那麼的樂觀。我們的父輩們每月還不曾掙到過我們所掙那麼多的錢呢!再說,我們當年都是勃勃青年,只要吃得飽,體力就充沛。多累也不覺得怎麼累。多苦也不覺得怎麼苦。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我們那個團工資是最高的。與當年的幾千萬知青相比,用今天的話說,我們何嘗不是些「大款」,不是些收入方面的「知青貴族」呢!

連隊里家境好的知青們,當年花起錢來一個比一個出手闊綽。買罐頭,買餅乾,甚至偷偷買煙酒。有時還暗暗約好了,三個五個一夥,製造個什麼借口,請假到黑河市去下館子。當年,那無疑是很「奢侈」、很「揮霍」、很「腐化」的。僅僅一年後,他們的衣著都變了。發的兵團服和兵團鞋帽,舊了破了,他們早已不屑於再往身上穿了。除非干很髒的活才不得不穿一穿。尤其冬季里,神氣的,坦克兵戴的那一種樣式的皮帽子,加上高筒皮靴、正規部隊的合身的軍棉衣軍棉褲,使他們比貧家子弟的知青何止英俊十分!當年,黑河軍區的軍裝廠,也格外優待地向「兵團戰士」出售正規部隊的軍裝。只要憑「兵團戰士」的身份證就可以買到。只不過價格定的是很高的。按今天說法,可謂之「議價」和「創收」舉措。至於皮帽子和皮靴,只要你有錢,只要你買得起,黑河市的許多商店裡都有賣。皮帽子三十多元一頂。在今天至少要賣到二百元以上吧?皮鞋四十多元一雙,在今天至少要賣到三四百元以上吧?若擺在「燕莎」之類的大商場的櫃檯里,究竟會標價幾何那就只有鬼才曉得了。即使在當年,三十多元一頂的皮帽子或四十多元一雙的皮鞋,也並非一般家庭條件的人想買就捨得買就有錢買的。四十多元,當年足夠一個五六口人的家庭一個月的中等城市水平的生活費了。那些家境好的知青們每月是不必向家裡寄錢的。他們的家庭並不指望他們這一點,他們也就沒這一種義務感。他們的父母,在寫給他們的信中,千叮嚀萬囑咐,一言以蔽之,大抵可以歸結為這樣的一句話——「照顧好自己」。這對他們的父母而言,是「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的。對他們自己而言,是不能不「時刻牢記」,不能不「萬萬不可粗心大意」的。他們如果臉頰渾圓,滿面健康的紅光,穿得昂昂貴貴地探家,他們的父母見了他們就不至於替他們牽腸掛肚的了。否則,他們的父母們,就會傷感。就會難過。就會哭泣。每月的工資,對於他們,完全是用來「自給自足」的。而當年,每月四五十元,是足可以使一個知青在吃穿方面與一個局級幹部相比的。區別可能僅僅在於,後者不必天天流大汗出大力。而他們在這一點上,是絕對不可能比其他知青稍有例外的。後者有小車可坐。而他們是絕對不可存此夢想的。再有大概就是,臭蟲蚊子叮咬起他們來,一點兒也不會比叮咬其他知青留情面些。連里最初是不許他們在衣著方面太「特殊化」的。怕「腐蝕」了全體知青,影響了連隊的「風化」。也曾開過幾次大會指名道姓地批評過。但所謂「兵團服」,並非像正規部隊那樣,夏有單的,冬有棉的,年年照發。實際上僅僅發了一次,以後再就成了失信的諾言。兩年後,幾乎沒有哪一個知青的「兵團服」不是破爛不堪,不許自己買了穿戴,又怎麼辦呢!……

那些家境好的知青們對他們的父母們的最大孝心,便是體現在「照顧好自己」方面。

子卿對他們是非常看不順眼的。比連指導員對他們還看不順眼。子卿對他們也是非常蔑視的,正如他們很蔑視他一樣。

除了一些女知青,在所有的男知青中,子卿那套「兵團服」,是穿得最持久的。穿到後來,穿到沒法兒再補的地步,他仍捨不得扔。連我看著他那身破棉襖破棉褲,有時都在暗想——「明年他是非扔不可了!」可第二年,不知他怎麼一對付一湊合,竟又穿了一年。與那些家境好的知青相比,他們穿得彷彿是沙俄時期的年輕的貴族騎兵軍官,而他穿得彷彿是叫花子。連他們的馬弁都不配是。不要以為這會使他們更有理由蔑視他。事實上他們由此而產生的,更是對他的說不出口的惱怒。叫花子似的子卿在他們面前常常表現出的冷峻的孤傲,使他們和別的知青們都不能不覺得,他們的皮帽子,他們的皮靴,他們的印有正規部隊番號的軍裝,根本不值得誰羨慕,其實一文不值似的。子卿對他們的輕蔑,是足以對他們的自尊造成直接的穿透性的傷害的。而他們對子卿的輕蔑,卻根本不能對他的自尊構成任何傷害似的。有時甚至被他的自尊反彈回去,落在他們自己身上……

到北大荒的第三年春季,某一天宿舍里只有我和子卿兩個人,我指著他終於從身上換下了的破棉襖棉褲說:「子卿,你何必呢?」

他瞪著我,反問:「什麼意思?」

我說:「早該扔了,幹嗎總跟誰較勁兒似的,穿了一年又一年?」

他說:「我沒跟任何人較勁。」

我說:「那好。那你今天就把這堆破爛兒扔了。買套新的!你總不至於告訴我你缺錢吧?」

他說:「當然,我買得起。」

我說:「如果缺布票,或者棉花票,我的全給你用。」

他說:「布票我不缺,棉花票也不缺,不需要你給。」

我有些生氣地說:「那你是喜歡穿得像個叫花子似的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卻所問非所答地,自言自語似的說:「人是多麼古怪的東西……」

我愣愣地望著他,不明白他何以說出這麼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人是多麼古怪的東西……」

我並不想明白他的話。

那天,我偷偷將他的棉襖和棉褲,更準確地說,將他那一堆破爛兒扔了。他知道被我扔了後,只不過對我苦笑了笑,沒說什麼不高興的話……

每天吃過晚飯,如果連里沒有活動,知青集體也沒安排學習,人們就不大見得著他的影子。連我也不大見得著他的影子,往往在吹過熄燈號時,他才幽靈似的悄悄回到宿舍。因為除了我,沒第二個知青跟他有親密的關係,也就沒誰在意過他的詭秘行蹤。他根本上是一個絲毫也不被別人關注更不被別人關心的人。他彷彿也很樂於自己是那樣一個人。只有我出於好奇心詢問過他兩次。每一次他都以同樣的話回答我,說是獨自一個人尋清靜去了。我的子卿他從小就孤獨慣了,連我對他有點兒詭秘的行蹤也逐漸的習以為常了,見慣不怪了。

我是連知青宣傳隊的「創作員」。有次為宣傳隊編了一個獨幕小話劇是《編筐》。內容很簡單,無非是知青們如何向貧下中農學編筐而已。第二天宣傳隊要到團里去參加彙報演出。劇中需要不少柔軟的柳條。而最為柔軟的柳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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