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我再去子卿家,便常見他母親縮踞屋角,械臂弓腰,倦紡不止。紡車嗡嗡,飛絮滿屋。而子卿盤膝於炕,伏在一張小矮桌上,專心致志地學習,彷彿一點兒也不覺得受影響。他母親臉上扎著一塊浸濕了的舊手絹,他臉上也扎著一塊。母子二人都只露出雙眼。生人到他家裡去,準會嚇一大跳,準會懷疑自己邁進了一戶怪異的人家。手絹扎在臉上,掩住口鼻,是為了擋住石棉絮,不使吸入肺里。石棉絮不比一般的棉絮,吸入肺里是要中毒的。而浸濕了,據子卿當年告訴我,是為了透氣好一點兒,呼吸時感覺到點兒涼意,不至於因長久憋悶而暈眩。鉛灰色的石棉絮積落在他們母子二人頭髮上,衣服上,將他們母子變得像兩隻毛茸茸的大小灰猿一般……

子卿學習比以往更加用功。除了音樂,因他先天五音不全,僅能獲得及格而外,其他各科大小考試,成績定列前茅。班裡公布分數時,每每令我大為汗顏。母親也經常數落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瞧人家子卿,瞧你,你怎麼就哪一科的成績都不如人家呢?」

某天母親還莊重地對子卿說:「子卿啊,你能答應嬸兒一個請求嗎?」

子卿仰臉注視著母親,信賴地說:「嬸兒你說吧,我一定答應!」

我母親就摸著他頭說:「子卿啊,你可一定要在學習上幫助你弟!他要是學習總這麼差,連所像樣的中學都考不上的話,嬸對你叔沒法交待啊!你弟也就沒什麼出息可指望了!……」

母親說著將臉扭向一旁,竟很是傷感起來……

而子卿信誓旦旦地向我母親保證:「嬸你放心吧!我答應了。我一定做到!」

一次,班裡組織集體看電影,還要寫一篇觀後感。子卿幾經猶豫,不得不決心開口向他母親要一角錢。那天他母親到收石棉線的小廠交活去了。子卿非讓我陪他去找他母親。我明白,如果我不陪他去,大概他一見了他母親的面,要錢的勇氣在他開口之前就會蕩然無存的。我當然很自願地陪他去了。在小廠院子里,見那個收活的男人,正大聲訓斥他母親。神色洶洶,言語厲厲。說他母親紡的線,連最次等也定不上,拒收。而我聽我母親講過,那個男人,經常敲詐交活的婦女們的錢物。誰沒給他進過貢,他准找誰茬兒。雞蛋裡挑骨頭,百般刁難。我也親眼看到過,他在那小廠的門口,對交活的年輕女人動手動腳,放肆調笑。我早就認定他不是個好東西了!

於是我從旁大聲說:「紡得這麼均勻,你怎麼敢瞪著眼睛說連次等都定不上?我看完全夠得上一等了!」

那男人倏地朝我轉過臉,喝吼道:「誰家的小崽子,跑這兒來沒大沒小地撒野,快滾!」

我說:「你才撒野吶!」

那男人竟踢了我一腳。

子卿母親怕我吃虧,忙將我扯過去。她諾諾連聲,哀哀懇求。那男人卻仍板著臉,一副據傲不可一世的樣子。子卿母親萬般無奈,就給他跪下了。他將頭一扭,不理不睬。

子卿看得直發怔,一時間變傻了似的。

我生氣地對子卿說:「你娘這麼受人欺負,你還傻看著啊!你究竟還是不是你娘的兒子了?!」

我的話使子卿反應了過來。他衝上前去,指著那男人大罵:「你欺負我娘,將來不得好死!」

那一時刻,他雙目圓睜,滿面充血,臉一直紅到脖子。

那男人狠狠扇了子卿一耳光。子卿則抓住他的手就咬。那男人疼叫不止,而子卿不鬆口。彷彿非把對方的手從腕部咬斷下來不可。情形如同一隻狗咬住了一條眼鏡王蛇的脖頸。狗就是那麼一口咬住眼鏡王蛇不鬆口,而置氣焰咄咄的眼鏡王蛇於死地的。我心中自是暗暗稱快不已,在一旁蹦著高替子卿吶喊助威。子卿母親見狀卻恓惶得不行,口中叫著兒子的名,對子卿又掐又擰。子卿仍不鬆口。他母親一急,最後也咬起子卿的胳膊來。那漢子終於將自己的手腕從子卿口中掙脫了,腕部業已被咬得血淋淋的。子卿瘋了似的,胳膊雖被母親拚命拽住,卻還欲衝上去拼個你死我活。我從沒見子卿那麼暴烈過。我想他母親肯定也是的。那男人惱羞之狀可懼,將子卿母親送交的線正,一紮扎拋散於小廠門外,接著凶神惡煞似的,將子卿母子和我推出院子,彭地關上了鐵門。我撿起一塊塊磚頭,一邊砸向鐵門,一邊高聲叫罵。而那男人再也沒敢露面。子卿和他母親都被推倒於地。他母親和他抱頭哭泣。他母親邊哭邊說:「兒呀,兒呀,你怎麼敢下口咬人家啊?娘從此斷了掙錢的活計,今後可怎麼養活你,怎麼供你上學哇……」

子卿母親哭得那麼絕望……

子卿也哭得那麼絕望,邊哭邊說:「娘呀,娘呀,我不上學了呀!我再也不讓你為我受人家欺負了呀!娘呀,娘呀,咱們回農村去吧!……」

我肅立一旁,睹之聞之,淚為其涌,情為其傷,心為其碎……

如果沒有子卿刻苦學習對我的影響和他對我的實際幫助,我是不能和他同時考上重點中學的。在中學,我又很幸運地和子卿分在一班。他背的依然是小學時期的舊書包。那書包也和他穿的衣服褲子一樣,這裡那裡補了好幾處補丁。並且,不是買的。是子卿母親用布給他做的。用的是他父親去世那一年剩下的孝布,煮淺了再染成藍色後做的。那書包對於中學生來說是太小了。裝不下一個中學生所有的課本和作業本,就裝在我的書包里。老師照顧他這一點,分配我們是同座。他沒有文具盒,用一個牙膏盒做文具盒。也沒有吸水鋼筆,使的是蘸水筆。蘸水筆的桿兒太長,牙膏盒放不下,只好剁掉了半截。每天放學上學,手裡還得拿著一瓶鋼筆水兒。不是真正的鋼筆水兒,是用鋼筆水兒片泡成的。當年商店裡的文具櫃檯不但賣鋼筆水兒,還賣鋼筆水兒片。三分錢一片。三片差不多可以泡滿一鋼筆水兒瓶。用那種鋼筆水兒寫出的字。顏色不用說是很淺的了。其實所謂鋼筆水兒片,大概是洗衣粉之類的染料。子卿用那隻剁去了半截桿兒的蘸水兒筆,蘸那種洗衣粉之類的東西泡成的鋼筆水兒,在各科作業本的正面和背面,寫滿了工整雋秀的字體。他的某些作業本,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再從最後一頁翻回來,正反兩面,全是「優」。他的這樣的一些作業本,常被同學們借去傳抄……

老師曾在周末的班會課上這麼表揚他:「論頭腦,你們誰都不見得比誰笨多少。但是論勤奮,你們誰都比不上翟子卿。不笨的頭腦加上自覺的勤奮,定可以造就一個將來成大器者!翟子卿,請你站起來對大家講一講,是什麼作為動力,促使你那麼勤否那麼刻苦地學習?」

子卿站起,低垂著頭,在異常的肅靜中沉默了半天,才囁嚅的聲音很輕很輕地說出一個字是——「娘……」

老師沒聽清。全班大多數同學也沒聽清。只有我和坐在附近的幾個同學聽清了。

老師問:「翟子卿你說什麼?」

子卿卻不肯開口了。

有同學替他回答:「他只說了一個『娘』字……」

「娘?……」——老師重複著,似乎不解。

我替子卿回答:「他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刻苦學習,就會覺得對不起他娘……」

我說罷,看了子卿一眼,卻發現他臉上不但沒有感謝我的表情,反而在狠狠地瞪我。

分明的,他不願我替他那麼直白地回答。

我不禁失悔自己的多嘴多舌……

那一年,他在全市數學競賽中獲得了第一名。他成了班級的驕傲。學校的驕傲。老師的驕傲。而最替他感到驕傲的,當然是我。連平時在學習方面嫉妒他的同學,也都對他有幾分肅然起敬了。

他出示獲獎證書給我看時,發誓般地說:「我翟子卿將來要是考不上一所名牌大學,我就不算是我娘的兒子!我就等於辜負了我爹臨死前對我的期望!等到我工作了,我要像那些迷信的人敬佛、敬觀音菩薩一樣地孝敬我娘!……」

他說得無比的虔誠。無比的自信。他說得令我十分感動。

那一天,他在我家裡,和我一起完成作業的時候,我母親背著一隻手走到我們跟前,對我說:「你還記得嗎?娘曾答應過你,你考上了重點中學一定獎賞你!」

我說:「當然記得的啰。」

母親說:「那你為什麼不提了呢?」

我說:「娘,你不提,我好意思提嘛!而且我也明白,俺爹的工資低,每月還要往山東老家寄,家裡哪兒還有餘錢給我買什麼獎賞品啊!」

母親欣慰地笑笑,說「你確實大了幾歲,懂事多了。娘答應過你的事,娘並沒忘。你爹不是來信說他漲了一級工資嗎?這個月多寄回十元錢,娘就給你買了一支筆。」

母親說完,將背著的手伸到了我面前——手裡是一支紫紅色的嶄新的吸水鋼筆。

我從母親手中接過那支筆,一時喜出望外,高興得合不攏嘴。那是一隻「英雄」牌的包尖兒的依金吸水筆。當年「英雄」牌吸水筆是名牌。而包尖兒的是最新式的。正如現在使用裸尖兒的吸水筆挺時髦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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