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翟子卿是我中學同學,也是我小時候玩兒伴。一個人到了四十多歲的年紀,再懶得交際,也總會結識下一些人的。在這些人中,也總會選擇幾個作為朋友的。人到中年,又有了中年階段的朋友,對小時候的玩兒伴,印象也就漸漸地消淡了。偶爾想起,不過就是一部分破碎的回憶,除了反芻一點兒從前的灰色童年的溫馨,實在也沒什麼別的親韻可言……

但對子卿,我卻很難忘懷。他彷彿永久地印在我記憶的底片上了。他彷彿是另一個我。替我在生活中追求另外的東西。因而使我簡直無法不關心他存在的種種情況……

我的父親,和他的父親,當年是一塊兒從山東從同一個小村裡出走,「闖關東」來到東北的。當年他的父親十五歲。我的父親比他的父親小一歲,叫他的父親「俺哥」。如今的少年們之間,已很難有他們當年那麼一種雖非手足親似手足的關係了。人和人之間究竟能以什麼樣的關係相處,大抵也是由時代參予了決定的。

當年,我的父親和子卿的父親,「闖關東」的野心自然是向東北的城市傾斜的。然而東北的每一座大小城市當年都排斥這兩個身上一文不名,並且不諳世故的山東少年。最後他們不得不落腳在松花江畔的一個小漁村。它距離哈爾濱市五十幾里路。如果從江上划船逆流而上,距離會近不少。他們選擇那個小漁村落腳,證明他們當年嚮往有朝一日混進城裡的念頭是非常頑固的。儘管後來他們分別娶了那個小漁村裡的兩個女人……

我六七歲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哈爾濱市裡的孩子了。子卿和我同歲。他也是一個哈爾濱市裡的孩子了。我們的父輩們的野心終於實現了。我們的母親們因此很崇拜他們。我們則更敬仰我們的母親們。因為她們從不曾在那些城市裡的女人們面前表現過絲毫的自卑。也因為那些城市裡的女人們並不敢隨意欺負她們兩個來自農村的女人。據說當年那些城市裡的女人們一向是很蔑視混進城裡的鄉下女人的……

嚴格地講,我們兩家其實並不能算在城市「里」,而是住在城市最邊兒上的一條小街上。那條小街,好比城市這隻巴掌上,靠近小拇指尖兒的一道最細的指紋。它的名字也起的低俗,叫「臟街」。也許並非它的名字,只不過被人們隨口叫,久而久之,就成了它的名字。至於它原本的街名,倒無人知曉了。

當年我曾問過母親:「媽,咱們這條街真叫臟街嗎?」

母親反問:「不真還假呀?」

我又問:「為啥叫臟街呢?」

母親也又反問:「你還覺得這條街不臟呀?」

那條街確實臟。很臟。街兩旁的住房,如果那也算「住房」的話,像吸了一輩子煙葉的老太太嘴裡七倒八歪熏黑了的牙。街一頭是下水道,整條街上家家戶戶的泔水都往那兒倒,經常堵塞。除了冬季,下水道口幾乎永遠淤著臭水。人一走過,蒼蠅便嗡地飛起一群。而冬季呢,周圍凍著一層層有顏色的冰。一層層冰的一種種顏色,使人瞧見了噁心。顏色恐怕也只有在那樣的情況之下,才會對人的胃起嘔吐性的刺激……

街的另一頭是公共廁所。是由碎磚、土坯、帶樹皮的木板和幾片油氈紙組合成的。年月久了,磚色已變了,如同東北人做醬的醬塊,而且是發了霉的。土坯呢夏天淋冬天凍,早已粘合成一整堵土圍牆了。而且傾斜著,似乎隨時可能塌倒。帶樹皮的木板就更不用說它了。朽得刮陣風都往下掉些朽木渣子。手指輕輕一捅就一個窟窿。只有頂蓋上的油氈紙,隔幾年由街道衛生隊負責換一次。街道衛生隊是沒錢改造那個廁所的。該做的也只能是隔幾年替它的頂蓋換一次油氈紙。他們一次也沒捨得用過新的油氈紙。所用都是從建築工地上收集到的廢棄油氈紙。結果是,雨天或夏季炎熱的正午,上廁所的大人們,總是在兜里揣一張舊報,蹲下後立刻雙手將報伸開在自己頭上。否則會有雨水珠兒或油氈的瀝青滴落在衣服上頭髮上。曾有女人的頭髮因而被瀝青粘住,用肥皂用鹼水洗了好幾次也洗不開的事發生過。最後她男人用了半臉盆汽油才幫她洗開……

「臟街」上的人都得上那一個公共廁所。那條街上僅有那麼一個公共廁所啊。這使它成了那條街上最公共的一個地方。經常可以看到兩個男人或兩個女人,站在它的左側或右側聊天。是等著上廁所的人。上廁所的「高峰期」等在外邊的往往還不止兩個人。也有三個人五個人互相聊天一塊兒等的時候。其中准有一個人兩眼盯著廁所的人口,雙腳不停顛動,臉上不時作出齜牙咧嘴的古怪表情。是憋得非常痛苦快憋不住了的那位。這時候廁所就彷彿變成了頗詭秘的一個地方。出來一個人,進去一個人。出來的滿面歉意。進去的迫不及待。彷彿裡面有一位什麼神聖的人物,外面的人都是在期待著他的接見似的。當然過了「高峰期」,廁所外面沒人排著的時候也有。只一個人耐心可嘉地等待著的時候也有。如果沒人排在外面呢,剛上過廁所的人碰見了你,就會好心好意地告訴你——「還不快去上廁所?這會兒一個人也沒有!」對方呢,則會下意識地掉頭就往家裡奔,揣了手紙後,衝出家門,忙不迭地往廁所一溜兒小跑。那完全是一種條件反射。也許還有幾分「千萬別錯過良好時機」的心理在催促。而跑到了廁所跟前,他的泌尿系統或排泄系統每每提醒他完全是多此一舉。倘廁所外只有一個人在等著,倘他或她又不甘寂寞,便會跟廁所裡邊那位聊。這種時候,裡邊一句,外邊一句,一問一答的,拉家常嘮社會,情形很有意思。反正這條街上的人互相都認識,除非兩家有什麼芥梗,誰跟對方主動聊天,對方都是會表現出友善的配合熱忱的。當然,因為裡邊的人腹瀉或大便乾燥,等在外邊的人實在憋得不知拿自己怎麼辦才好了,於是相互口角乃至辱罵起來的不快事件也曾發生過……

我和子卿小的時候打過一架。就打過那麼一架。後來在廁所這個公共的地方言歸於好了。所以我對當年「臟街」上的公共廁所,至今保留著較深的、近乎懷舊的記憶。打架的原因極其簡單——某天我倆走碰頭,彼此撞了個滿懷。按說以我們兩家的關係,我倆是不該打起架來的。可是那一天我心裡不知窩了股什麼邪火,一直尋找機會發泄在某個人身上。子卿一向是讓我三分的。當時我認為發泄在他身上正對。彼此錯身而過之後,我突然衝口吼出一句:「你給我站住!」

他站住了,有些困惑地回頭望我。

我惡聲惡氣地問:「你幹嗎故意撞我?」

他說:「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我說:「你是故意的!」

他說:「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說:「反正你撞了我就不行!」

分明的,他也有些來氣了,說;「不行能咋的?」

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打得他鼻子流了血。他一拳打在我眼眶上,打得我一隻眼亂冒金星……

事後我母親知道了這件事。狠狠訓了我一通。還罰我面壁跪了半個多小時。

母親指斥我:「知道錯不?」

我說:「知道了。」

又問:「為什麼錯了?」

我說:「不該先動手打人。」

「連子卿都打,今後你還不打遍這條街呀?你爸知道了,非揍你不可!你知道子卿他爸的腿是怎麼殘的?那是因為一次在一塊兒幹活的時候,出了險情,為了救你爸……」

我懂事以後,見到的子卿他爸就是個瘸子。整條街上的人都叫他「收破爛兒的翟瘸子」。母親說的事,此前我半點兒也不知道……

當天晚上,母親扯著我,去子卿家向他賠不是。子卿的家,比我的家還窮。只一間小屋子,床頭那兒就是做飯的鍋台。為了防止在做飯時床上的東西掉進鍋里,在床頭和鍋台之間,豎立著一塊鐵板。那鐵板大概是子卿的爸收破爛收回來的。像這條街上所有人家的屋子一樣,子卿家的屋子也是沉在地下兩尺多的。這條街的地面原先高於人家的門坎。下雨的日子,雨水從街上往家家戶戶屋裡流淌。人們無奈,只好用爐灰墊自己的宅基和門坎。經年累月的,就用自己家裡掏出來的爐灰,漸漸地將自己家的房子埋了兩尺多。從此,家家戶戶的門坎倒是高出地面了,但家家戶戶的窗檯卻矮了。坐在家裡朝外看,視線幾乎跟地面平行。倘正有人從窗前經過,只能看到那個人的腿。連膝蓋以上都看不到。

我母親扯著我邁進子卿家的時候,我沒料到他家的屋地比外邊的地面低那麼多,一腳踏空,險些連母親也帶倒,一塊兒跌入屋裡,幸虧子卿母親手疾眼快,及時扶住了我母親。子卿母親當時正做飯。更準確地說,是正往鍋里貼餅子。子卿父親正給子卿補鞋。他和我一樣,沒有第二雙可換穿的鞋,也就只得老老實實坐在炕上,等著他父親替他補好那唯一的一雙鞋。

子卿母親扶了我母親一把,趕快又跨回鍋台那兒,一邊繼續往鍋里啪啪地貼餅子,一邊問:「誰呀?」

子卿母親常年害眼病,視力很不好。

我母親就回答說:「是我呀,你老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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