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進了北戰場

平坦的馬路

從老河口到南陽,一過了孟家樓,馬路便平坦了,這是我踏進一戰區的一個最初的好印象。馬路兩邊,擺著一堆堆像金字塔似的沙子,樹木很勻整地,像站崗的衛士一般,直立在那兒,枯枝在北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響聲,顯出冬之嚴肅,和北方原野一望無垠的廣闊光明。如果是春夏季經過這裡,那一絲絲飄拂在行人臉上的垂楊,一定會令人感到快樂和富有詩意。

在第三第五戰區跑過兩年多了,很少看到(也可以說從來沒有看到)有一條好的馬路供我們行走,現在可親眼看到養路隊了,他們都是忠實的老百姓,平坦的馬路是用他們的手築成,在路邊的樹下,掛著用大字寫的標語:「雨後鋪沙,雪後掃雪。」這通俗的句子,很適合一般民眾的文化水準。這些養路隊,真正在執行他們的職務,發現有凹凸的地方,立刻用沙土填平了,他們的臉上塗滿了灰塵,顏色完全和馬路的灰土一般。我坐在洋車上,好幾次想向他們敬禮,說幾句感謝他們的話,實在的,戰時全靠交通便利,而戰區的缺點,多半是沒有人負責修築馬路,培養馬路,以致壞了多少汽車,耽誤了多少大事。

一路上看到的標語,非常令我滿意,像:「男當兵,女耕田,少偵探,老宣傳,我出力,你出錢,打日本,保家園。」以及「白天放步哨,晚間查住客。」都是些簡單,明白,生動而實際的句子。

提到步哨,也是特別值得讚美的!放步哨的都是老百姓,他們盤問過往行人是很嚴格的,就連乞丐都要攜帶證明書,聽說某次時局很緊張的時候,有位區長從他所管轄的地方經過,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攔住他要路票,對方回答他:「我是本區的區長,用不到路票。」孩子說:「對不起,那麼請跟我來吧!」他把區長帶到保長那邊,他們也不認識,孩子硬不放行,直到把聯保主任叫來,才知此公真正是區長,孩子連忙立正敬禮,並說明為什麼要這樣嚴查的原因,區長不但不因為耽誤了他趕路的時間生氣,反而嘉獎孩子十串錢。這麼一來,放步哨的更加負責起勁了!賞罰分明,這是使一切行政走上軌道的唯一辦法。

從鄧縣至南陽

由老河口到南陽的路程,是兩百四十里,如果在夏天,一天半夜便可趕到,現在卻要做兩天走了。

晚宿鄧縣,清早起來,連開水都來不及喝,便叫車夫起程。沒想到今天刮大風,風向又和我們走的恰恰相反。陳老頭說:「由鄧縣到南陽這一百二十里要比昨天的好多了,只是風太大,恐怕只能在路上過夜。」

我早已聽說這一帶的綠林豪傑,是相當厲害的,我和三嫂又是兩個赤手空拳的女人,假若不幸遇到他們,搶去了衣服行李還不要緊,最害怕的,隨我在前方跑了兩年的小箱子,裡面盡裝些日記、書信、文章材料和戰利品,以及小玩藝之類的東西,被他們拿去,簡直等於要我的命。

眼巴巴地望著太陽出來,萬惡的風魔,卻把它吞沒了,我們似乎有生以來沒有嘗過這種滋味;大風捲著沙土在空中跳舞,十步以內看不見行人,只望見滿空灰白,無數的沙石,盡向臉上打來,不到一小時的功夫,兩頰上裂開了小小的血縫,四肢麻木得完全不能動彈了。

「冷呵!冷呵!我非下來走路不可!」

三嫂叫著,我只聽到很微細的聲音,因為耳朵被衣領蓋上了。

我沒有勇氣下來走,生怕大風把我捲了去,直到吃飯的時候,我們才下車走了半里,小溪裏已經結了冰,怪不得這麼冷!

把被取出蓋上全身,眼睛閉著,像在過夜生活。聽到笨重的牛車聲,叮噹叮噹的鈴子,響得我把頭從被窩裏鑽出來。這行列實在太偉大了,一連半里路,都是牛車運棉被軍衣。在抗戰期間,一切都動員了,一切都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地貢獻了國家民族。達明曾說過,牛和馬這樣替國家出力,應該定出一個獎勵的辦法來:例如一條牛,拖過一千箱子彈,就給一個獎牌掛在頸上,這並不是獎勵牛,而實在是獎勵牛的主人;若是這提議能獲得大多數人的擁護,是很可以實行的。越在艱難的旅行中,我便越感到人生有意義,我喜歡受苦,不高興安逸,誰都說我盲腸開刀後,起碼應該休息半年,不應這麼快來到前方奔波;甚至有人罵我來前方是「胡鬧」、「出風頭」;但我素來只相信真理,不以人家的毀譽而絲毫影響我進取的心,我相信真理是不會消滅的,我至死都要和這些阻礙我前進的一切惡勢力奮鬥!

風不能阻止我們的行進,不能吹冷我的心,我終於在被窩裏高唱起抗戰歌曲來了。三嫂也隨著唱和,寂靜的馬路上,添了無限的生氣。我們是幸福的人,馳騁於民族解放的戰場上,高歌在密密的山林與廣大的平原,我們雖不是戰士,不是歌手;但我們是貢獻了自己的心血給祖國的,我們沒有負自己,也沒有負國家民族。

整整地一天,我和三嫂兩個人,只吃三角錢的食物,把油條泡在開水裏,吃得津津有味,好幾個叫花子圍著我們,於是又分了一大半給他們吃,實際上,我們每人只吃了七分錢的東西。北方民眾的吃苦耐勞的精神,實在太偉大了,他們吃的那麼簡單,住在小小的茅棚子裏,整天勞動,毫無半點怨容;他們沉著地工作,艱苦的生活,只有使他們更上進,更努力,比起那些不做事只抽鴉片,掛羊頭賣狗肉的假救國者,以及損人利己,吃喝民眾血汗的敗類,和假借服務名義陞官發財的腐化份子來,實在有天淵之別。

天幕沉沉地墜下了,離南陽還有四十里,我的心開始怦怦地跳動,老河口被匪劫之夜的那一幕,恍惚又來到了眼前。一隻手槍那麼可怕地對準了我和達明,周身被他們的魔手搜遍,連一根一毛錢買的手杖,和達明的一副近視眼鏡都被搶去了,我不敢想到今夜的命運,也許比老河口之夜還要慘,也許能平安度過,正在恐怖的時候,來了兩輛洋車,幾個人同行,膽量比較大了。

車抵潦河,天就黑了,車夫再也不願前進,我們答應他,到了南陽,請他們吃一頓很好的酒飯,還另外雇了一輛洋車拖行李。走到離南陽還有十二里的地方,遠遠地看見一盞紅亮的燈光,不由得精神興奮起來,我們終於在黑暗中發現了光明!

「你是謝先生麼?我們已接過兩次了!」

這是王岫峰同志的聲音,我們高興極了,再也不害怕意外,接著,葉所長他們也來了,就在八點鐘左右,終於到了南關大街,李隊長和金銘小妹妹,正燒了滿盆紅火在候著我們,兩天來的勞頓,在一陣歡笑聲中,完全化為烏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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