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虜在第五戰區

一 別開生面的座談會

中華文藝界抗敵協會襄樊分會,原來是設在樊城的,後來因為軍事的變化,隨著遷來老河口。第五戰區政治部,為適應前線的官兵需要精神食糧,在七月七日成立了一個比較大規模的前線出版社,凡是參加文抗分會的同志,幾乎有四分之三也參加了前線社,該社每月規定開三次經常的文藝座談會,日期是七號、十七、二十七,討論各種文藝上的創作以及出版書報問題;同時於會後抽出半小時或一小時來舉行遊藝會,以調劑十天來緊張工作的精神。

在我的日記上,寫得很清楚,那是七月廿七的下午七點,我們舉行第三次座談會,走進去品茶軒(在老河口公園內)就看到兩邊的躺椅上,坐滿了很多人。還有些非社員的武裝同志,他們也來參加。大家見面都點一點頭,會心地一笑,不用說,今天其所以到會的特別早,人數特別多的原因,無非為了那六位「日本同志」的號召。

的確,在老河口,大家都把「俘虜」改成「日本同志」了,因為他們早已加入我們反戰的集團,他們在前線拚命為中國宣傳抗戰,連河口的老百姓,都對他們肅然起敬,再不仇敵他或者譏笑他是俘虜了。

「今晚他們該不至誤會我們,想從他們身上找小說材料,而不出席吧?」

七點十分了,還不見他們來,我就很耽心地問白克。

「不!一定會來的,已經和李隊長說好了,還有三位韓國同志也來參加。」

話剛說完,六個穿白襯衫,黑褲子的日本同志,走在韓國同志的前面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歡迎他們坐了「上席」,招待員忙著遞香煙、瓜子、茶。茶房也笑嘻嘻地送熱烘烘的毛巾來,弄得他們應接不暇,嘴裡不住地說著「謝謝」,「謝謝」。

我們每次開會照例有五個主人,再由五人當中推舉一人做主席。今晚克家、世勤、元塵他們故意與我這有病的人為難,偏偏推舉我當主席,而且限制用日本語致歡迎辭。我再三推辭不果,只好用我的祖國話致歡迎辭,由李隊長益星翻譯。六位日本同志堅決反對,弄得我很難為情地臉都紅了,及到我告訴他們:「我雖然兩次去過日本,因為參加抗日工作的緣故,一次被貴國的軍閥趕回中國,一次被他們抓去坐監獄,所以實際上學習日語的機會是很少的。」這才使他們抱歉地點頭答應了。

白克首先就聲明:今夜的會,不要限於討論嚴重的問題;尤其不要限於文藝方面,趁著有日本同志參加的機會,最好和他們隨便談些聯絡感情,以及日本風俗習慣方面的話,實在最要緊的,還是想法多知道一些他們在軍隊中的實際生活情形,譬如營妓,以及日本婦女在前線的工作狀況等等。

那晚出席座談會的六位是權曾、松壽、松井、大竹、窪田、伊藤。

一個熱烈的,有興趣的座談會開始了,當我宣佈第一個節目,是日本同志唱歌的時候,掌聲像暴雷似的響起來,而他們五個人的視線,都落在伊藤身上,伊藤那晚有病,老是低著頭不作聲,窪田卻自動地站起來唱了流亡曲第一部。唱至「拋棄了無窮的寶藏」,突然忘了,他很自然地笑著說:「我忘了,重來一次吧。」唱完,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送他坐下。

二 日本婦女慰勞隊的工作

「前次我們在鍾祥擊落一架你們的飛機,裡面有一位女司機,聽說還有在軍隊幫助作戰的,究竟日本的婦女,來中國參戰的有那些部門?她們的慰勞工作是怎樣的?同志們可以告訴我們一些嗎?」

姚雪垠首先提出問題。

「是的,日本軍閥因為要傾全國之力來侵略中國,他不但動員了全國的男子,而且也動員了全國的女人。婦女學習航空,在「七七」事變以後是很平常的事,不過駕飛機作戰,恐怕還沒有那個本領;至於擔任偵察、攝影、無線電收發的工作是可能的。正式參加部隊作戰的婦女,只有在貴國的游擊隊,學生軍裡面,可以找到,日本婦女是沒有那麼大的勇氣的。

「婦女慰勞隊,自從中日戰爭開始,她們就組織若干隊,開到中國來慰勞。她們是由婦人會、少女會、愛國會,各種團體聯合組織的,大部份由知識婦女負責,參加的有城市婦女,農村婦女;她們的經費,大部份由於募捐得來,小部份由政府津貼。來到前線,主要的任務是慰勞,有時也替軍閥宣傳,希望我們為皇軍效死;可是有些少女的頭腦是清醒的,如果遇到她有兄弟或者親戚朋友在前線,她們就傷心地流淚了。」

窪田說到這裡,我忽然問他:

「窪田樣,你贊不贊成婦女上前線呢?」

「你們不要笑我,我的思想是很守舊的,我覺得戰爭結束後,女人還是在家裏做女人的好。」

他的回答,引得男同志們哄然大笑起來,不住地鼓掌,有幾個女同志,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也看著他笑,窪田經不起這種逼視,終於羞答答地低下頭來笑了。

㈠營妓是否需要?

「聽說日本組織了許多營妓開到前線,她們是怎樣組織成的?你們覺得有她們來調劑生活好呢,通是沒有好呢?」

當我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日本同志的目光都向我投來,大概在他們看來,這樣的問題;也許應該由男子提出來的;但我覺得這是正大光明的問題,有什麼害怕呢?

一向沉默著的松井,這時突然侃侃而談,他的聲音是這麼響亮,引得全會場的人都特別注意起來。

「是的,在日本軍隊裏,是有營妓隨行的。她們的組織,首先由資本家發動,他們為的要做生意,為的要討好皇軍,所以不怕麻煩地一大批一大批地把她們送到中國來。一到前線,這些營妓就由部隊管理了,士兵需要營妓的,他得出夜度資。就一般的情形而說,是有營妓要比沒有好,至少他們可以得到一點溫情的安慰,增加他們作戰的情緒,所以在軍隊裏,弟兄們是歡迎營妓的。」

「我覺得不然,有了營妓,只會使士氣消沉,例如在漢口的日軍整天喝酒,整天玩女人,而且妓女當中,大多患有梅毒,更會影響你們的健康,難道你們不害怕嗎?」王先生問。

「王樣所說的整天沉醉在酒與女人中間,只會使士氣消沉,這現象的確很普遍;但他們消極的根本原因,並不是在酒與女人,而是認清楚了幫助日本軍閥來侵略中國,是毫無意義而且是不應該的事,在萬分苦悶中,只有拿酒與女人來消遣,使自己墮落,也可說是慢性的自殺,不過另一部分,還是需要營妓來提起他們的精神。」

「需要營妓來提起他們的精神,這恐怕是軍閥的部隊裏,才有這種怪現象,如果像我們在前線作戰的弟兄們,他們從來沒想到這回事,每個都是那麼英勇地和敵人拚命。他們自有抗戰勝利,民族解放的光明前途在安慰他,鼓勵他,他們沒有女人的調劑,卻反而更奮鬥,更勇敢,有犧牲的精神!」

我的話,引起了全場的掌聲,松井連忙臉紅紅地,帶著羨慕中國士兵的口吻說:

「對了,這的確是中國士兵特有的偉大精神,希望他們永遠保持這種光榮。」

又是一陣哈哈和掌聲,勝利地結束了這一問題的爭執。

㈡千人針和護身符

「在日軍裡面,幾乎每人都帶有千人針和護身符,這些是你們自己要求的呢?還是家裏人硬要送給你們的?」

「有些膽怯而迷信的士兵,是自己要求帶這些東西,以資保護,大半還是婦女們硬要送給他們的。」

這回卻是窪田來回答李先生了。

「你們在軍隊裡面,也有娛樂的設備嗎?」

「有的。例如:下圍棋,吹口琴,不過誰有心思玩這些?大家只希望戰爭快點結束好回家。」

話說得太多了,於是李隊長提議換換空氣,他連忙介紹大竹唱戲,他是個歌喉特別好的歌唱家,曾任東京劇場遊藝主任。他唱了一曲日本民歌,聲音悲壯纏綿,唱到入神的時候,他把眼睛閉起來,叫人感到又難過,又好笑,唱到滑稽的地方,他把嘴張開,舌頭一吐,腳一跳,手一指,把大家的眼淚都笑出來了。

接著由六位日本同志,合唱「七七紀念歌」,三位韓國同志合唱「船夫歌」。田濤夫人獨唱「我的家鄉」;最後由全體唱「義勇軍進行曲」。晚會便在「復興中華民族」,「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雄壯口號聲中結束了。

三 國際家庭

走到中山街的盡頭,在一座寬大華麗的鋪門口,貼著一張寫著「朝鮮義勇隊」的大字條,走進去,綢緞店裏的老闆會含笑地問你:

「是找義勇隊嗎?他們住在裡面。」

如果你是初次去的,一定覺得奇怪,彎彎曲曲地拐好幾個彎,才能找到那個充滿了愉快而緊張空氣的「國際家庭」。

記得是第一次去拜訪李隊長,他正在起草一篇宣言,見我去了,連忙放下,用日語向著那幾位日本同志說道:

「伊藤樣,謝樣來了,快出來吧!」

伊膝像一個女孩似的,向我點頭笑了一笑,又走進去了,接著從裡面發出來一陣放肆的大笑聲。

「怎麼了?伊藤樣,你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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