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浠水之行

在漢口時,從報上看到浠水被炸的消息,絕沒有想到是這樣炸得悽慘的。下了船,只看見成隊的士兵運輸隊,擠上其他的船上去挑子彈,卻遍找不著一個挑夫。我自己提著兩件行李,跟在林軍需的後面,走進了浠水城。

一條直街,是用士敏土築成的馬路,光滑,平坦,踏在上面,腳像生了翅膀似的走得特別快。兩邊的鋪子、大商店都關了門,一連走了兩里多路,仍然找不著一個挑夫,我看到一個賣梨子的小販,向他說了許多好話,他允許替我挑到北門。

「老闆,怎麼一個挑夫也找不著呢?」

我們間的談話開始了。

「日本飛機炸得太厲害,老百姓都逃到鄉下去了。」

「你為什麼沒有逃?」

「我住在離這裡十多里的鄉下,每天桃梨子上街來賣。唉!沒得飯吃呀,先生,如果不上街做點小買賣,一家人都得挨餓,上得街來,又怕遇到飛機把我炸成兩段,這世界的生活,真不好過呀!」

接著,他告訴我七月十七那天,敵機兩次轟炸浠水的經過:

「我長到四十多歲了,從來沒有聽說過炸彈是這麼厲害的。那天早晨和我一同挑梨子到街上去賣的,還有張老頭和小毛,因為各人走的路不同,所以飛機來炸時我躲在茅廁裏,只聽得「轟隆」「空隆」響了百多下,不到半個時辰,跑出來一看,縣政府門前鴉噪街一帶的房子,都炸成了灰,張老頭和小毛的梨子,還擺在那裏,但人卻已炸成了肉醬,飛到牆壁上去了。還有幾十個傷兵,住在一家鋪子裏,被炸得和瓦塊合在一堆,再也找不出一個完全的屍首來……」

他用悲傷中帶著憤怒的語調,一面說,一面不住地搖頭嘆氣。

「是的,日本鬼到處都是這樣無情地轟炸我們,要復仇呀,老闆,老百姓都要幫忙軍隊打日本鬼,才能把他消滅的。」

我走得有點累了,因為昨夜在蘭溪,痢疾又發作了,一連痾過十幾次,今天為的要趕路,開水都沒有喝一口,怪不得我這麼疲倦,只想休息一下。

「到X家橋還有多遠?」

聽說總部已搬到那邊,我想要他再送我幾里路。

「呵,不行,不行,先生!我要賣梨子,不能去X家橋。我家裏在等著我回去吃飯的,我不能去了。」

想不到這一問,他卻連忙把擔子放下來,無論如何也不肯繼續挑,自然,我絕對不能勉強他挑,於是給了他三角錢,他連向我作了幾個揖,微笑著挑著擔子走了,另一個十多歲的小孩,站在旁邊自動地說:

「我替你挑去吧。」

林軍需因為行李太重,又找不到挑夫,所以沒有來了。

一路上看不到有一個做買賣的,除了方才那個賣梨子的而外。有位老太婆守著一大堆沙罐,坐在那裏默默地打盹,旁邊的房屋都被炸成了瓦礫。

「老太太,你還沒有逃走嗎?」我很關心地問她。

「逃到那裏去?沙罐是我的財產,我離開它,怎麼過日子呢?」

事實上,這時誰去買她的沙罐呢?唉,可憐的老太太!

挑擔的小孩邊走邊談,告訴我許多關於敵機轟炸的情況,不覺得就到了目的地。跑去副官處一問,知道湘雅戰地服務隊還住在城裏,李總司令和白副總長剛從前方回來,也住在那邊。我先打發挑夫走了,黃處長要我吃了晚飯後再乘軍用車進城。兩天的疲勞,總算今夜可以得到暫時的休息了。

為了想多知道一點關於浠水的情況,早晨七點多鐘,就和楊濟時先生去拜訪那位上任不久的謝縣長。

「恐怕去的太早,也許他還沒有起來吧?」

走到半途,忽然我想打轉。

「不會吧,這位縣長很特別,昨晚他到我們那邊,你不是見過的嗎?年輕,熱情,又勇敢,又忠實,真是位清官,老百姓來我們診所醫病的都說他好。我想他絕不會像別的縣長一樣要睡到十二點鐘才起來吧,哈哈!」

經他這麼一說,我向後轉的念頭取消了。

「怎麼?縣政府也炸得這樣一塌糊塗?」

我看見兩邊的房屋都成了一堆堆的瓦礫,不覺驚訝起來。

「可不是?縣政府的監獄也被炸燬了;但裡面兩百多個囚犯,卻沒有一個死的。據說,只有一個逃到街上去的,遇著敵機用機關槍掃射,受了重傷。」

我們像散步似的走進了衙門,出乎我意外的,沒有遇到盤問,也不經過傳達的手續,一進去就見到謝縣長了。在那間擺了一張長桌,幾把椅子的簡單客廳裏,坐下來隨便談天。

桌椅都是有了相當年代歷史的,坐上去,椅子有點像搖籃,桌子因為不像一般辦公廳用的鋪上雪白檯布,所以那一條條的裂縫也可一目瞭然。我是最愛樸素的,坐在這樣的客廳裏,感到特別舒服。

「楊先生最近不走吧?這裡的老百姓,因為太感激貴隊列位同志救護他們的恩典,所以製了一塊匾相送。」

「那裏,那裏,太慚愧了,因為時間很短,沒有做出多少成績來,真對不起老百姓。」

原來楊博士所領導的湘雅戰地服務隊來到浠水,正是敵機轟炸後的第二天,三百多炸傷了的民眾和士兵,都在他們開的免費診療所醫治,所以地方上的老百姓,都把這些青年「醫官」們當做菩薩似的尊敬,崇拜;知道他們快要離開浠水了,誰都戀戀不捨,大家願意從荷包裏掏出些血汗錢來,製塊大匾送給他們。

我為了急於要知道浠水的動員工作情形,所以首先提出這個問題來。

「談到動員工作,浠水比起其他的城市來是落後的。」縣長謙虛地說著:「此間動員委員會,是去年十一月間成立的,我因為才來只有兩個多月,所以過去的情形不大清楚。浠水也像其他的縣份一樣,是實行保甲制度的,除了社會軍事訓練外,還有個鄉村工作分會,這是由總會孔庚先生領導的,工作做得很好;可惜後來為了和某機關發生了不應該有的摩擦,所以鄉村工作分會便停頓了。在浠水,目前的工作,比較有點成績的,還是訓練壯丁,已經調去參加作戰的有七千多了。婦女方面,正想把她們組織起來,參加生產工作。農民的社訓,因為奉命六月至九月是停止的(這三個月正是他們農忙的時候),現在只有店員仍然繼續受訓。這兒的老百姓,是很忠實純樸的,只是人民的自衛能力太差,組織力量也很薄弱。最近我們才發現離這裡五十里地方的一個鄉下,叫做圻陽坪的(在三角山下),有一位無名英雄程大鵬,年紀已五十八歲了,精神矍鑠,滿面紅光,據說有飛簷走壁的本領,又是射箭擊槍的能手。在圻陽坪有二百多獵戶,程大鵬是首領。他們有槍,有箭,也有大刀,一月前,我把他找來談了幾次話,委他為義勇壯丁隊的隊長。兩百多獵戶都組織好了,也歸程大鵬指揮,將來以他的游擊隊去配合正規軍共同與敵作戰,我想一定能發揮很大的戰鬥力的。」

縣長一口氣說到這裡,我的精神突然抖擻起來。真怪極了,在「民族萬歲」的劇本裏,有一個愛國志士叫做魏大鵬,他射得一手好箭,因此遭敵軍官土肥正雄的忌刻,要置他於死地。想不到現在居然有個真的勇士大鵬出現了。我祈禱他將來作戰時百戰百勝,每個在他指揮下的壯丁,都成為勇敢能幹的大鵬。

浠水全縣共有五十七萬人口,分為五區,住在城裏的有三萬人左右。教育方面,有縣立初中,中心小學,短期小學各一所,完全小學兩所。此外還有教會辦的一所新民小學,縣立民眾教育館的工作,也有相當好的成績。一般地說來,浠水的民眾對於國家觀念,是有比較深刻的認識。因為這兒目前成了鄂東軍事交通的重心,光只說挑夫,每天縣政府至少要派出五百多名,如果不是他們樂意幫助抗戰,只這一項,就夠軍隊頭痛了。

談到挑夫,的確在這一帶成為非常嚴重的問題,昨日李副司令長官也說,現在前方最感困難的是挑夫,因為那邊既不通汽車,又沒有河道可走,一切運輸,都靠著人力,目前需要上已經感到許多困難了,我以為政府應該趕緊把難民的壯丁,組織成長征隊,永久隨著軍隊擔任運輸工作,否則臨時派夫,實在太不方便,而且太沒有把握了。

謝縣長還告訴我:「浠水的船隻、手車、竹筏等交通工具,是已經被軍隊統制了的,這裡的民眾,都很高興為軍隊服務。」關於這點,我有一個證明,由蘭溪到六神港的時候,我曾問過一個船老闆和挑夫:「你們高不高興替軍隊做事?」

「還有麼事不高興做?日本鬼打到我們的頭上來了,難道還不起來抵抗?軍民要一條心合作,才能把鬼子打倒的呀!」

光只聽了這幾句簡單的話,你就了解他們的內心是如何地怨恨敵人,愛護祖國了。

談到交通,浠水本來是很方便的,水陸兩路都四通八達,北至羅田,由羅田東至廣濟,黃梅,南至武穴,以及江西的德安,永修,都有汽車可通,浠水城至各鄉鎮都通電話,敵機來襲時,只要由總機迅速地用電話放出警報,不到半個鐘頭,全縣民眾都知道這製造罪惡的魔王就要來到了,應該趕快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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