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找不到住的地方
當我們大隊人馬浩浩蕩蕩來到山東曹縣的時候，正是一個酷熱的下午。車子由南門開到北門，還找不到先頭部隊，司機有點著慌了，看熱鬧的男人、女人、小孩子，擠滿了一街，喇叭愈響得厲害，孩子們便愈高興，他們一點也不知道汽車有危險。坐在車裏的我們，開始感到不安，每個人的腦海中都起了一個疑問：今晚究竟在什麼地方宿營呢？
「喂，司機，開到省政府去再說吧。」
三哥用命令式的口吻說著，司機馬上開到一個轉角的比較寬的街道，掉轉車頭，直向省政府駛去。
這裡原來是縣政府的所在，自從濟南青島被死有餘辜的韓青天拱手送給敵人以後，省府和保安隊就都遷到這裡來了。
車子停在省府外面一塊廣闊的坪裏，這兒已擺滿了好幾十部大大小小的汽車、卡車，武裝同志們，流著汗在那裏搬運行李。下車後，首先要三哥去打聽消息，我們今晚是不是就住在這裡。十分鐘以後，他從裡面走出來，還沒有開口，先把眉毛皺起來，我知道一定又發生什麼困難了。
「本來是擠的不得了的小衙門，如今又加上我們總司令部的全體官兵，你看這怎麼得了？老總的房子，都是省主席讓出來的，黃處長他們都要像士兵似的擠在地上睡覺，你們兩個女人，簡直無法可想，這裡沒有地方，外面也找不到房子，怎麼辦呢？」
他急得真要流汗了，我卻不相信到外面找房子會那麼困難，以我的經驗，女兵找住處沒有不成功的。
「暫且把行李搬到裡面去休息一下，我託省政府兩個科長去找民房吧。」
三哥說著，他自己提了小皮箱，就帶領我們走向他們臨時的休息處去。一間小小的房子，裡面已擠滿了二十多個人，行李比人還多，簡直沒有插足的餘地了。
「不得了，今晚大家只好用漿糊貼在牆壁上，要想有地方睡是不成的。」
黃處長滑稽地說著，廖副官連忙又加上一句：
「不但沒有地方睡，而且也沒有飯吃呢！副官處的廚子，昨天才從正陽關步行開拔，最快也要一個禮拜才能走到這裡，這個小地方，那裏有飯館能供給我們這麼多人吃呢？」
每個人的臉上雖然浮著微笑，表示很安閒而有趣的樣子，心裡卻也有不少在暗暗地著急的。
如果找不到一間房子給我寫文章，那麼在徐州、台兒莊、利國驛搜集的許多材料，都無法寫了。
等他們出去了之後，我這樣帶著十分失望的語氣對三嫂說。
「我知道，你不要著急，暫時在這裡等著好了，晚上總有個地方給你住的。」
這時候，三哥倒反鎮靜起來了。
勤務兵倒了一盆水來，我們三個人輪流洗臉，那水簡直變成了黃泥漿，三嫂說：
「太髒了，太髒了，我臉上的灰塵還沒有洗去一半呢。」
「不要洗得太乾淨了，反正走出去又要敷上一層的。」
我老實地告訴她，她卻因為從來沒有到過北方，還有點不相信我的話，以為只有坐汽車才有這多灰塵。
真是好口福，正在想著沒有地方吃飯，不料省府有三位先生聯名歡宴我們，房子也找到了，這是和我們一同由徐州來的那位郭先生，替我們找的。
「這裡的房子，實在太難找了，我因聽說謝先生需要一間房子寫文章，所以特地向營長的老太太商量，她聽說您是個女兵，非常歡迎，自己願意讓出睡房來給你們住。」
「房子一間還是兩間？」
我問郭先生。
「兩間。」
三嫂和我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連忙向郭先生道謝。
就在黃昏的時候，我們搬到了北大街臨時的住所。
二、「日本人是很好的」
早晨，三哥第二次對我和三嫂說：「你們兩個傻瓜，今天無論如何，要去房東老太太那邊去坐一坐，說幾句感謝她借房子給我們住的話，北方人是最講禮貌的，如果還不去，未免太對不起她們。……」
他還在咭咭咕咕地說著，我們卻早已悄悄地跨出了門檻。
也許是去得太早，老太太和她的小姐還沒有起來，但少奶奶已經在燒火弄早餐了。
「媽，隔壁的兩位客人來了。」少奶奶大聲喊著。
「呵，是昨天搬來的那兩位姑娘嗎？請進來。」
老太太聽到了我們的聲音，所以這麼說。我們真的掀開那幅青布門簾走了進去，未免有點唐突，那位小姐忙把頭朝向裡面格格地笑，也許我們的武裝，使她感到有異性的壓迫，所以羞得紅霞滿面，不知如何是好。
老太太已經坐起來扣衣了，一對眼角上，堆著兩點大眼屎，嘴角上也有口水的痕跡，大概昨晚上，她是睡得很甜的吧？
「太難為情了，還不起來招待客人？」
老太太和藹地說著，那位小姐更把被窩拉上來蒙住了臉，我覺得屋子裏的空氣太嚴肅了，我們不應該大清早跑來人家的閨房擾亂的，正想站起身來退去，猛然記起道謝的話還沒有開始，於是又這樣謝謝，那樣感激的說了一大套，說完，老太太突然問我：
「兩位姑娘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從南方。」
「到那裏去？」
「到前方去打日本鬼。」
「怎麼？打日本？為什麼要打他？日本人不是很好的嗎？」
她突然驚訝地問我，有點遲鈍的目光，緊緊地向我的臉上盯著，我奇怪她怎麼會說出一些這樣糊塗的話來，如果不是神經有毛病，一定是受了漢奸麻醉的宣傳。
「唉！老太太，您怎麼這樣說？日本鬼是世界上最壞，最惡，最沒有良心的東西，你怎麼說他好呢？」
我用嚴重的語氣說著，她滿不在乎地微笑了。
「不，不！日本人是很好的，又文明又講理，只有高麗人很壞，壞透了。」
她仍然固執著她的理論，這真有點把我氣壞了。
「老太太，您何以見得日本人是好的，高麗人是壞的？」
「聽說高麗人喜歡亂殺人，亂搶人家的東西，日本人素來就是規規矩矩，對我們中國人很客氣的。」
「唉！老太太，您錯了！日本人才是殺人放火的野蠻強盜，中國被他搶去好幾省了，您還不知道嗎？」
三嫂氣得漲紅了臉，大聲地說著，我連忙在她的腿上碰了一下，止住了她，我改用從從容容的態度，向老太太解釋日本侵略者的殘酷，凶暴，舉出各種殺人放火，大肆轟炸，姦淫擄掠……種種罪惡的例子給她聽。
「怎麼，十一歲的女孩，和六七十歲的老太婆也遭他姦淫？」
聽到我說敵人大批地輪姦我們老幼婦女同胞時，老太太忙吐出舌頭，大聲叫起來了。
「媽，前些日子我不是對您說過好幾次嗎？日本人是壞的，您總不相信，現在您聽一聽兩位小姐的報告，她們的話，您該相信了吧？」
「俺相信相信。」老太太帶著恐怖的笑容回答著。
陳小姐一股勁地爬了起來穿衣服，再也不害羞了，她那種聚精會神地傾聽我們說話的姿勢，引起了老太太和另一位剛走進房來的鄰婦注意，於是我便趁機大做起宣傳工作來，最後的結論自然是：「全中國的男女老少，都要一致團結起來，把日本鬼消滅，才能夠生存。」
「像你們兩位姑娘就好，俺年紀這麼老了，什麼事也不能做，俺的閨女膽子這麼小，大門都不敢出去，還說什麼打日本鬼，俺的媳婦……」
「老太太的少爺，不是在當營長嗎？」
我連忙打斷了她的話問。
「是的，他已經開走了。」
「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開走嗎？」
「去打日本鬼！」
陳小姐搶著回答了。
於是我抓住機會大大地恭維了她們一番。
「老太太有這樣好的兒子，小姐有這樣好的哥哥，為國家出力，帶領許多山東好漢，到前線去和敵人拚命，真是太光榮了！」
「好說好說，姑娘太客氣了。」
老太太這才爬下床來，本來我們可以走了；但為了她方才說的高麗人很壞，還沒有向她解釋，所以又把韓國人，如何被日本徵服，他們的思想如何好，如何富於革命性等等，詳細地說了一大堆，一直說到她了解，不住地點頭相信才止。
後來把這件事向在山東住了很久的朋友們談起，他們一點也不覺得稀奇。原來韓青天主持魯政的時候，盡量宣傳日本人好，一切政權、軍權、經濟權，都握在他一人手裏，關於部隊，他是直接指揮的，旅長團長，常常不知道他的隊伍在什麼地方，韓青天不通知直屬部下，只下令要士兵開往那裏就是那裏。『八一三』抗戰開始後，他生怕部下有向他建議要參加抗戰的『危險份子』在，所以再三命令：「關於抗戰，誰也不許在我的面前說什麼話，誰說，我就槍斃他！」
韓青天這樣專制，這樣反動，難怪一般老百姓，都被他蒙蔽麻醉了。即使明明知道日本強盜是萬惡的，也只能說他好，可憐的老太太，就是被麻醉的一個，唉！如此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