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國驛前線巡禮

早晨五點鐘的時候,要去利國驛慰勞前線將士的幾個團體——四一軍戰地服務團,政治部抗敵劇團,青海軍官戰地參觀團——及記者七人,都在司令長官部集合。也許因為太早的緣故,好幾位身上披著禦寒的氈子。輕微的風,從我的臉上掠過,我感到一種異常的愉快與舒暢。我愛晨風,更愛在晨風中飄舞著的柳絮。記得第一次走進司令長官部,也是從柳絮中穿過的,那潔白的輕飄的柳絮,像冬天的雪,又像剪斷了的蠶絲。它落在你的身上,纏在你的頭上,使你不知不覺地發生一種愛它而又怕它的情緒。最好趁著風未起時,你迅速地從柳樹叢裏悄悄地走過,然後站在一個距離稍為遠一點的地方,看柳絮隨風亂舞,那情景實在太美,太令人陶醉了。

陳參議匆匆忙忙地從裡面跑出來。

「我四點就起來了,為了有幾件要緊的公事辦,所以累你們久等了。」

他帶著幾分歉意說著,其實我們並不感到久等,不過上前線的心,總是焦急的,恨不得一下就達到目的地,只等開步走的命令一下,像一群衝鋒的戰士一般,飛也似的向車站跑去。

因為是掛的專車,生平只坐得起三等車的我,居然今天也有坐頭等客廳沙發的機會,私心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愉快。

「要不是打日本鬼,我們怎麼會有這樣客氣的車廂坐呀!」

我說著,他們六個人都笑了。

起初大家像孩子似的坐上去就不住地打圓圈,因為每隻沙發都可以旋轉的,誰都覺得坐在這裡比頭等臥車還要舒服。

「喂,我們來開始唱歌吧。」

「誰會唱的誰領頭。」

「陸詒,你會唱什麼?」

「我會唱打倒列強。」

於是一陣鼓掌聲起了,誰知他是騙人的,歌,始終沒有聽到他唱一句。在這一群中,我的破嗓子倒可以出點小風頭,這是說我知道哼的救亡曲比他們要多幾個,於是老師的光榮頭銜,就落到自己頭上來了。他們自稱學生,要我開始教他們唱這個唱那個,我連忙把抗敵劇團的歌詠隊找來,做了簡單的介紹說:「這是我的老師,你們的太老師,諸位同學好好地領教吧。」

在一陣大笑與鼓掌聲的後面,大家合唱起救亡進行曲來,接著是抗敵劇團唱遊擊隊,那輕鬆活潑,緊張而有力的調子,使我們的嘴不期然地一張一合的;但誰都背不出詞來,只好學一學南郭先生了。

歌聲把我們送到了利國驛,一隊低飛的敵機來歡迎。大家趕快散開伏在樹林下,田野裏,等他稍為飛遠了,才一齊鑽出來拍了一個照留作紀念。

敵人那裏會想到?小小的利國驛車站,居然住著我們的高級將領。當少懷告訴我孫總司令就住在這裡的時候,我有點不相信,因為這未免太冒險了,敵人是最愛破壞我們的交通機關的,這兒又在最前線,更是他投彈的好目標,總司令為什麼不住到鄉下去呢?

跨過兩道門檻,那位穿藍布軍服,沒有帶帽,也沒有繫皮帶的官長微笑地出來歡迎我們的。原來就是X一軍的軍長兼X二集團軍總司令孫震將軍。他是這次奉命守韓莊和臨臺支線陣地的總指揮。

孫總司令是中等身材,黃瘦的臉上,佩著那一嘴小鬍子。現得特別有精神;但說起話來,他的聲音態度,卻又像個溫文爾雅的教書先生。他因為聽到參謀長說我不久才從重慶來,很想知道一些故鄉的救亡消息,於是我把所知道的都一一報告,同時替四川的姊妹們請纓,要求允許她們組織的戰地服務團來前方工作。

「非常歡迎!只是四川距離前線太遠,她們出來恐怕不方便。我們這裡已經有了一個戰地服務團,工作做得非常之好,她們如果來,我們更歡迎,人越多,工作的效果也越大。」最後孫總司令又微笑著說:

「在這次抗戰中,你們女同志貢獻了不少力量。」

「那裏,那裏!總司令太過獎了,我們的工作,還沒有達到要做的百分之一呢,為了自身體力和環境的關係,我們不能拿著槍桿,和忠勇的將士們,一同上火線殺敵,這倒是非常慚愧的。」

總司令太忙,關於前方的戰況,祇好請教參謀長了。

我們七個人圍著參謀長看地圖,聽他敘述最近一週來敵我作戰的經過:

「前天韓莊車站,曾被我軍佔領過兩小時;可惜後來又被敵人反攻奪去了。」

參謀長告訴我們,現在右翼的最前線是得勝莊,董副軍長和王副師長親在那裏指揮,吃完飯後,允許帶我們去參觀。

「從滕縣撤退以後,我軍因為死傷太多,武器也都是些舊式的不中用,和敵人的最新式機械化部隊比較起來,真不知相差幾千萬里;但終以我全體官兵一致為國犧牲的精神戰勝了敵人,使他到現在,還只能在韓莊的附近搗亂。目前戰事最緊張的還在前後劉莊,因這裡的碉堡特別多而且堅固異常,敵在碉堡中頑強抵抗,我們已經死傷八百多人了,還沒有把他攻下,對於碉堡,我們以後應該每到一處先把它摧毀的;如果是我們在裡面,敵人的大砲可以轟毀,我們仍然不能守,若是被敵人佔領,那可糟了!每次大量的犧牲,大都在攻碉堡的時候。」

這的確是經驗之談,對於我們不利的工事,和不利的地形,作戰時要隨時變動,隨時選擇才行。

吃完了飯,我們分做兩隊出發,一隊去左翼的前線微山湖視察,一隊去右翼的前線得勝莊,我和抗敵劇團是參加右翼前線的。

一路來,看到抬傷兵和運輸子彈的,都是老百姓,我高興極了!

「去年我在嘉定前線服務的時候,很少看到老百姓替軍隊服務的,今年可大不相同了,淮南和魯南的民眾,都自動地起來參加抗戰;我真沒有想到越到前線,老百姓越鎮靜,越勇敢,不但沒有逃走的,而且都願意到火線上去服務,這現象實在是抗戰必勝有絕對把握的保證。」

參謀長聽到我談及民眾,他的臉上,突然浮出了興奮的笑容,他接著說:

「這裡的老百姓實在太好了!在滕縣過農曆年的時候,老百姓挨家挨戶地,輪流請我們吃飯,雞呀,魚呀,肉呀,整天吃個不停,那怕他家裏頂窮的,也要請你去坐一坐,喝一杯茶,吃幾顆花生、瓜子。我寫信回去告訴家裏的人:『我已經忘記家了,在戰地過年比在家裏還熱鬧,老百姓都成了我們一家人。』初到滕縣的時候,他們知道我們是來打日本鬼的,大家把地上的雪掃得乾乾淨淨來歡迎我們,放鞭炮,送酒,送肉,他們忙個不亦樂乎。起初我們以為只有一部份關心抗戰的民眾這麼做;後來才知道所有民眾都是這樣的。他們聯合起來,每一團送幾十條豬,這怎能不叫每個官兵都感動得個個奮勇為國犧牲呢?」

參謀長一口氣說到這裡,我很想插幾句話進去,然而沒有機會,他太興奮了,仍然繼續不斷地敘述著:

「唉!最令人難忘的,是我們將要退去滕縣的時候,老百姓把我們弟兄的屍體一個個抬來,集中在一座山底下,於是我們舉行了一次公葬;但這裡剛葬好,又有像螞蟻似的人群,抬來更多的屍體了。其實我們起初只希望他們能把受傷的抬來;死了的還放在第二步,卻不料他們的動作是這樣敏捷,對於死亡弟兄這樣愛護,不願敵人知道我方死了多少人,不願弟兄的忠骸暴露在日曬雨淋之下,所以有些竟一個背一個,或者一個拖兩個的把死屍都搬運來了,我們看了這種情形,有些官兵忍不住了,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老百姓裡面,更有痛哭失聲的。『同胞們,不要哭,我們要替死者復仇,要救出無數千萬的生者,我們不應該哭,應該和鬼子們拚命去!』一聽到軍長的鼓勵,大家就丟下死屍,勇敢地拿起槍桿,和敵人拚命去了!」

最後,話題又轉到了利國驛。

「這裡的老百姓,也是一樣地可愛的,就在這個村子裡,有一位叫做張西成的,」他用手指著左邊一棟房屋說:「有一天,他被敵人擄去了,要他告訴川軍的砲隊在什麼地方,指揮部在什麼地方。他回答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只曉得挖我的土,種我的菜。』敵人把他吊起來打,全身都打腫了,他仍然不說,於是把他關起來。他很聰明,凡是他經過的地方,他都特別留意,什麼地方是敵人的砲位;什麼地方是敵人的彈藥庫,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晚上,趁著敵人忙於應付我軍夜襲的時候,他偷偷地逃了出來,跑到我們連上來,報告敵人的彈藥庫在什麼地方,大本營駐紮在什麼地方,砲隊又在什麼地方。我們就依照他的話去進攻,果然把彈藥庫炸掉了,官兵都感激這位忠勇為國的老百姓,第二天,軍長特地重重地賞他;並請他住到團部裏來,訓練其他幾個民眾再去刺探敵情。」

車子停下了,前面就是不到兩丈寬的運河。稀疏的砲聲,很清晰地聽到,我的精神特別興奮,走到指揮部,還沒有休息五分鐘,就想到戰壕裏去慰問士兵。

「等下再去,今早我們在前劉橋奪獲了一大批戰利品,我已要他們運過來給諸位參觀,謝同志有照相機,正好多拍幾張送給後方的同胞看看。」

副軍長望著我的照相機這樣說,我首先請他和副師長拍了一張合照。實在他們兩位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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