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田裏打滾

匆忙地喫了一碗硬飯,就隨著副官處的同志,冒雨向河邊出發。因為盡是小路,走起來時一步一滑,還沒有走上半里路,已經摔了四次了。好不容易走完六里多路,到達河邊,打發人去看船,連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江黃水靜靜地向東流。

在大雨中,整整地候了兩個鐘頭,仍然不見船的影子來。挑夫都沒有喫飯,他們的全身,也像我們一樣淋得透濕了。在飢寒交迫中,我知道他們比我們還可憐,最後大家都不願等了,只好又一步一步地,踏著來時的腳印回去。

天黑了,路也更泥滑了,我突然從一處很高的田塍滾下去,連眼睛、鼻子、耳朵都塗滿了泥。索性就用泥水洗了個臉,費盡生平的氣力爬了上來,那知一隻腳又踏進右邊的田裏去了。我生怕打滾的次數太多,趕不上隊伍而跑錯了路,所以大膽地打了一下手電,不料竟惹起挑夫們的反感,一齊向我怒罵起來。有的說我一個人亮了,妨礙他們;有的說怕給漢奸知道。我聽到在我的後面有說新化話的,連忙用故鄉土話和他認同鄉,並且向他解釋,我是為了摔交太多,腿子摔痛了,實在看不見路,走不動才打一下手電,並不是有意妨礙他們。這位同鄉真好,他一面要他的同伴不罵我,一面貢獻我一個好意見,那是走在隊伍的最後面,手電朝地打,把光線弄得很小很小,以免漢奸看到知道我們的動靜。

雖然有手電,還是摔了二十多次,雨衣也撕破了,我問那幾位同志:「走這樣的路,你們覺得苦不苦?」「不苦,怪有趣的,團長,你打了多少滾?」

原來頑皮的她們,在那裏記數,誰的滾打得多的,就說她是老資格,最少的數目,都在泥田裏翻了六次身。這種滋味,如果不到前線來,那裏有機會嘗到呢?

三個老太太,見我又回來了,喜歡得流出淚來。有一位連忙倒了一盆熱水來給我洗腳,我告訴她鞋襪都不能穿了。她找了很久,把自己一雙小腳鞋送給我穿,我一見就哈哈大笑,這麼短,只能容納兩個腳趾,怎麼好穿呢?

「你踏一下吧,我去替你烤乾這雙就送來。」

她剛把我的膠鞋拿走,有人來喊「快上船!」真氣得我要命,好不容易從泥田裏一路滾回來,又要摸到河邊去,我真不願走了。薛處長也是剛脫下鞋子的,他連忙又穿上,而且說:

「快一點走吧,等下船又開走了。」

看著他這種毫無怨容,精神抖擻的態度,我自己感到非常慚愧,暗地裏責備自己,人家五十多歲了,還這麼不怕勞苦,在大雨中走來走去;論年紀,我剛滿三十,正是年富力壯的時候,雖然身體不好,也應該比他更能喫苦的。

還有朱科長,也是使我感動的一個,他的年紀與薛差不多,方才打了一雙赤腳,把褲筒捲得高高的,拿著一根手杖,就這麼的凍的凍地從水田裏走回來。這時他又來喊我了,只得赤著腳,把濕鞋子穿上就開步走。

這回更糟了,因為我走得太慢,落在最後,走錯了一里多路,還差一點掉在河裏,摸到船上時,已是晚上一點多鐘。

這一夜,我們就這樣穿著水淋淋的衣服,坐到天明。

十一月二十夜於小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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