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

昨夜電話鈴響個不停,我完全失眠了。早晨飯也不想吃,一連搖了幾個電話去軍部都不通。練處長說:「真急人,要緊的電話都斷絕了,一定有漢奸在搗亂,剪斷了電線,否則就是前方的戰事緊張,所以沒有人接。」

九點後,芝英來了,她告訴我五九師野戰醫院的傷兵,已於昨夜運往蘇州了,她們今晚搭車去,特地來邀我,無論如何要我和她們一同走。有什麼辦法呢?我們是隨著隊伍進退的,上面既然有命令,不願走也只得走了。

到了那邊,團員們都圍著我問:為什麼要我們回蘇州?是不是前方戰事失利了?我知道她們也像我一樣感到不安,我唯恐她們由不安而發生悲觀消極的心理,所以把傷兵應該移後方的大道理說了一遍;同時告訴她們,軍隊換防是一件平常的事,值不得大驚小怪的。

陸續地從火線上抬下來許多重傷兵,有五個是喝了小河裏的血水才病的。河裏因為堆積的屍體太多,所以整個的水,都被血染紅了。弟兄們口渴了找不到水喝,祇好喝同志們的血。如果光只是血,他們絕不會病的,可恨的是敵人散了毒藥在河裏,他們一飲就中了毒,有些厲害的,在三四個鐘頭以內,便一命嗚呼了;有些抬到醫院來要兩三天才死。一般的病象都是這樣:上嘔下瀉,全身浮腫,不能說話,不能飲食,無論用什麼解毒藥治療都沒有用,據說在這三四天內,中毒死的就有三四十人之多,實在太駭人聽聞了!

還有一個腦袋被機關槍打破了的,更加悽慘。雲白的腦漿,和鮮紅的血流在一道,喉間發出咕嚨咕嚨的響聲。有時打開眼睛來,像野獸要吃人似的怒視一眼,又閉上了。另外有兩個傷輕一點的,睡在他的對面,他們要求把他抬開,因為看了實在太難受。他完全像我母親臨終時一樣可憐,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喉間的響聲,越來越急促了。我要求醫官給他安眠藥吃,使他早點脫離苦海;對方只把頭搖了搖,命兩個擔架兵把他抬走了。

我們是六點半動身的,那個可憐的戰士,就任他躺在那裏,誰也沒有理他。又是一群老百姓包圍我問:

「你們幾時再來?日本兵不會到這裡來吧?」

唉!可憐的老百姓呵,我怎樣答覆你好呢?(十一月十一於兵站)

在兵站候車,足足有七個鐘頭,我靠著腿子寫了一篇「一個悲慘的印象」。好不容易等到車子來了,大家爭先恐後地跑去搭車。天,這是怎麼回事呢?從前方退下來的隊伍,如潮湧似的在馬路上波動著,不要說汽車無法開行,就是一個人走,也要走得很快才能擠進去,否則一定會被擠倒了。馬路的兩邊,躺著許多傷兵和病兵,走在當中的隊伍,是很整齊的,我想今夜一定是有計劃地退卻,絕不是打敗了。我們站在旁邊獃獃地望著他們經過,意思想等他們過完了才開車。那知越來越多,沒法,只好從人叢中擠出一條路來。有些伙伕他故意不肯讓路,挑著擔子橫斷在當中,要經過許多解釋,才肯讓開。

從惠定到蘇州,平時最多三個鐘頭便夠了,這晚卻一直走到天亮還沒有到。路上遇到許多難民,都是從蘇州城逃往鄉下去的。

剛要過橋,發現敵機來跟車轟炸;幸而司機的駕駛技術高明,迅速地拐了一個彎,便避開了。後來聽說,可憐的傷兵炸死了一百多名。唉……

十一月十二上午於蘇州天后宮大街一五四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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