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悲慘的印象

已經是十一點零五分了,汽車還沒有來,李主任拿著一根手杖,很失望地從外面拖著沉重的步子,慢慢地走回來。

「唉!人家的汽車嗚嗚地叫個不停,我們的呢?」

大家都獃獃地望著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笑容,實在,大家都太疲倦了。慶齡和詠芬,已經倒在草堆裏呼呼地睡著了,坐在凳子上的,也都低下頭來在那裏打瞌睡。

「我們走路去吧?」

芝英問李主任。

「不能,還是等車吧。」

沉默又佔據了小小的房間。

我們奉命在今天晚上須開到XX去駐防,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就把行李綑好了,吃了晚飯就出發,到達兵站時,還只有六點,現在已經整整地候了五個多鐘頭,生來性急的我,幾乎要暴跳起來了。

半彎明月,像水晶似的徘徊在蔚藍的雲裏,我獨個兒跑去田野間散步,一種淒清寂寞的感覺襲上心頭,夜是太靜了,月是太美了,要是沒有敵機的轟炸,沒有大砲的響聲,該有多少詩意,從我的腦海裏湧出來;然而此刻我委實太難受了,為了候車,為了記掛著那個不知是否已經斷氣了的傷兵。

月又被烏雲遮住了,一陣淒厲的冷風吹過,我幾乎站立不住,顫抖地向後面倒退了一步。誰從屋子裏匆匆地跑出來,一陣犬吠聲隨在他的後面,我忽然又憶起方才那位瘦個子同志說的話來。

「沒有人埋,真太慘了,一個老百姓只剩兩條腿,一個只剩半邊頭;最奇怪的,是那個炸開了肚皮的,腸子都統統流出來了,但人還是靠樹乾坐著。唉,唉!三四天了,還沒有人埋,真太慘了。」

我很想和佩蘭去看個究竟,想法埋了他;然而為了被炸的地方,距這兒有相當的遠,何況又在候車,不能離開。

又是一陣冷風,吹得枯萎了的棉花樹,瑟索地作響,不知是否我的視線出了毛病,好像在那顆大樹下面,真的坐著那個被炸破了肚子的人,樹枝上掛著那兩條腿,還有半邊頭呢!

不知是受不住寒風的襲擊,還是心裡感到恐懼,我終於回到那間充滿了焦灼和沉悶空氣底屋裏來了。

更靜了,她們都沒有半點聲音。

「李主任,那個傷兵死了嗎?」

我帶著疲倦的聲調問他。

「死了,是剛才死的。」

「沒有人埋他?」

「不,已經埋了。」

我想質問他,既然是方才死的,為什麼說已經埋了呢?然而這話我並沒有說出。

那是下午一點多鐘的時候,我在竹林裏和陳女士談話,兩個擔架兵抬來一個由喉間裏發出Kohohoho聲音的傷兵,另一位走在擔架床後面的看護兵說:

「他被機關槍打破了腦袋,活不得多少時候了。」

聽到受傷者那種從喉間裏哽住了濕痰似的聲音,我也斷定他的生命快告結束了。

匆忙地,我們和看護長同去看方才抬來的那個傷兵,穿過了好幾間屋子,才在草堆裏發現他那具硬挺挺的身軀。

頭上雖然裹著繃布,但已經被血液染成暗紫色了,白裏透紅的腦漿,流在他的右眼角上,呼吸聲更來得急促了;有時右手還能移動一下,拚命地在胸部抓什麼,好像要一手把心肝挖出來似的那麼難受,所有圍著他看的醫官、看護兵和我們,都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我蹲下去摸摸他的脈搏,跳得特別厲害,唉!快完了!英勇的戰士,快要壯烈地犧牲了!

「沒有希望了!」

我搖頭自言自語地說。

「當然,不能救了!」

李醫官響應我的話。

「為了早點解除他的痛苦,你用麻醉藥把他……」

我居然說出這樣殘忍的話,對方聽了不住地點頭;但他仍然站在那裏並沒有去拿藥。

老天呵!太令我傷心了,他這時的慘狀,完全和我的母親臨終時一模一樣,喉間裏響著同一的聲音,身子直挺挺地躺著絲毫也不能動彈,脈搏忽而跳得很快,忽而微弱得摸不著,唉!這是他生命最後的一剎那了!他是被殘暴的日本強盜,用機關槍打破腦袋的,他的父母妻子兒女,也許正在期待著他寄錢回去養家,或者希望他打勝了日本,好回去大家團圓,誰料到他是這樣苦痛地死了呢?

他的腰間繫著兩塊萬年紅布,上面寫著他和十二個結拜弟兄,以及他們父母的名姓,他是XX師XX團X營X連的班長,名字叫詩書易,據和他同連的弟兄們說:他這次是第二次受傷,前次傷了左腿,剛好了不久又加入火線。他是個極勇敢,為人坦白直爽的戰士,現在是完了,他是盡了他用血肉保衛祖國的責任;可是這些正在作戰的勇士們底肩上,又加重一層負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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