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場之夜

亞子先生的家靠近馬路,很早就聽到汽車聲。在戰地生活慣了,一旦跑回後方,精神上總覺得不痛快,對於一切的現象都看不慣;尤其那些摩登男女,和從電影院跳舞場走出來的醉生夢死的人群,拿他們來和在火線上,以血肉和頭顱來保衛祖國的戰士比較,真有天壤之別。

很早就起來寫「冒著敵人的砲火前進」,還不到三頁,潛修他們來找我了。不待說,我是知道他來討債的,因為他和朋友正在辦民族呼聲,上回答應了的文章,到如今還沒有繳卷。

「潛修,你不要逼我好嗎?我一定給你一篇。我這回來上海是醫病的,你可憐可憐我吧!」

我開口就向他哀求。

「我不管你病不病,我只要文章。」

他真像一個債主,態度很兇;幸而文澤在中間調解,否則,兩人也許會不歡而散。

李秋君女士送我們服務團十打襪子,她雖是第一次和我見面,卻像老朋友似的那麼談得來。

「聽說你們在前方缺乏被窩,很多人都凍病了,現在還需不需要?」她很關心地問。

「是的,我這次來也為的這件事,廿五個人,只有十二條被,真太不夠了。好在何先生那邊這回又捐了八條,現在是夠禦寒了。」

下午蔣先啟先生來訪,他是十二年前,我們在長沙讀中學時認識的朋友,那時他和少懷,其起等辦「火花」雜誌,我也幫忙他們寫稿子。他的哥哥先雲先生,是一個勇敢善戰的名將,可惜早已做了烈士。

「知道你在東戰場,就想找個機會來拜訪你;可是工作太忙,老是抽不出時間來。剛好昨天因事來上海,今晚就要回去,方才遇著姚先生,他說你住在這裡,所以特來奉看,真想不到,我們不見面已經十二年了!」

他還是有點孩子氣,不過臉長大了,個子還是那麼矮矮的,說話也不像是一個做了官的聲音,穿著一身整齊的西裝,很像一個洋少爺。

「究竟是老朋友,當了大處長,還沒有忘記小兵。」

我打趣地說。他並不示弱,連忙還我一嘴:

「我們很想請貴團來這邊幫忙,恐怕大團長不肯屈駕。」

亞子先生坐在那裏哈哈地笑個不住,談了大約有一個鐘頭,他說約了田漢,長江等今晚要去大場,現在就要去田漢那裏,商量動身的時間。亞子先生說:「我也想去看看田漢。」於是三個人,一同坐了先啟的車子去。真糟糕,田漢要去替一位鄒先生做證婚人,他的太太正在忙著打扮,他自己被一群朋友包圍著,我們看看這空氣太緊張了,於是就開步走,那知三個人被他一手攔住,用綁票的手段,居然把我們也綁去參加婚禮。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對新婚夫婦還有許多來賓,我們根本不認識一個。田老大是慣愛開玩笑的,他不管你著急不著急,總是那麼用無數的哈哈來把你留住。

婚禮舉行了,田老大說了一串滑稽話,其中有幾句是:

「在抗戰期間結婚,自然是為了要增加抗戰力量,如果有誰發現對方有對於抗戰不努力的行為,儘可向介紹人提出訴訟,要求解除婚約。」

於是又是一陣笑聲和掌聲,結束了他的演說。

「田老大,真殺風景,人家剛結婚,他就說解除婚約。」我悄悄地對亞子說,卻不料被他聽到了。他立刻找了亞子去說好話,同時我和胡萍小姐、保羅先生都被他綁去登了臺。

七點半鐘結束了這短時的羅曼蒂克生活。長江開車來接了,於是就和田漢、胡萍、保羅、熊嶽蘭等一同去大場訪問宋希濂將軍。

七個人擠在一部小汽車裏,簡直像罐頭裏的鳳尾魚。

在明亮的月光下,望見前面像一條長蛇似的隊伍在移動,想到今晚也許又要總攻了,每遇著一個哨兵上前來盤問時,長江只回答一聲:「大公報的」,於是這一關就通過了。據他說,這條路他常常來往,哨兵有很多都認識他了。

隊伍是這樣多,簡直把整個的馬路都填滿了,大砲、機關槍,這些平常我們不容易看到的笨重的武器,如今都用汽車、驢子,或者馬,載到馬路上來了。可敬的武裝兄弟,是這樣訓練得好,他們不管有幾萬幾十萬行軍,沒有半點聲音。那種整齊、莊嚴、沉靜的陣容,令人一見就肅然起敬。每次我遇到這些開上火線和敵人拚命去的弟兄時,我心裡總是充滿了悲壯而喜悅的情感;有時也會感動得流下淚來。胡萍小姐放開嗓子唱著歡送勇士出征的歌,還伸手到窗外大叫:「戰士們,祝你們勝利!」我說:胡小姐你說話太斯文,應該說:「兄弟們,祝你們打勝仗。」

車子在曉莊師範的附近停住了,田漢說:

「這地方我來過的,怪不得這麼熟悉。」

走進指揮部,宋師長正在和前線打電話,他是一個少年英俊的軍官,湖南人,曾畢業嶽雲中學,三哥還是他的國文老師。今晚我們這一群,除了長江是四川的外,其餘都是湖南人,因此談起話來,誰也毫無顧忌地把各人的家鄉調都搬出來了,聽了怪有意思。

「長江先生,歡迎你改籍,今晚你一個人假使不參加我們的同鄉團體,顯得怪可憐的。」

我向他開玩笑。

「要得,要得,少數服從多數,我從今晚起,就算湖南人吧。」

他和一位參謀,到另一間房裏談話去了,於是田漢先生就開始了他的訪問。

宋師長告訴我們,今夜我軍向敵人總攻,現在已經開始了,只是還沒有達到激烈的時候。對於軍事前途,他是很抱樂觀的,雖然敵人的大砲飛機猛烈;但我們有得是血肉和頭顱,精神能戰勝物質,他始終相信抗戰不會失敗的。

「我們從報上看到大場這兩天很吃緊,所以今晚特地來請教宋將軍,希望能將一些新的希望,給我們帶回後方去。」

「其實我們在前線的人,時時刻刻都在做著吃緊的準備。勝敗乃軍家常事,偶然有什麼失利,也用不著害怕,只要我們有決心,有計劃地和敵人作長期抵抗,最後勝利一定屬於我們的。」

為了租界十一點就開始戒嚴,我們不能不提早回去。

在風馳電掣般的汽車中,望到了被敵人炸毀了的持志大學,一扇倒塌了半截的大門,寂寞地站在那裏,迎受著淒冷的月光照耀。

十月二十一日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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