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 抗戰日記 ★重上征途

用什麼來形容我的快樂呢?當我在下午兩點鐘,得到四點鐘要出發的消息時,我簡直發狂了!坐洋車我嫌太慢,就三步跨做一步地走回儲英源,趕快吩咐幾位團員,分頭去找她們那些不知道今天出發的同志;我自己的家,就只好整個地交給慕棠去處理了。我坐了老李的包車,到處去找人,幸好在四點以前,居然也找到十六個了;還有四個住得太遠,無法通知,只好讓她們失望。有什麼辦法呢?軍隊生活有時在一點鐘之內,就有許多變化的。

真的,我不知用什麼文字來形容我的快樂!解除武裝整整地十年了!在這十年中,我沒有一天不回憶那一段有意義,有價值,雄壯,痛快的生活;也沒有一天不留戀那種又艱苦又悲壯;同時又很有趣味的行軍生活,真想不到今天,我又實現十年前的美夢了。我不但一個人能夠穿上武裝,跑上前線參加殺敵;而且帶了十六位小姐,也和我一樣地穿上武裝,到前線去。她們都是第一次過軍隊的生活,誰都懷者一顆好奇心,在細細地體念當兵的滋味,誰都在向她的朋友親戚誇耀:

「你看,我今天要上火線了!」

在封建勢力支配下的中國女人,素來都是被輕視的,他們不但不相信女人有勇氣上火線;而且不相信女人能負起任何救國的責任來的。你如果把十年前女兵參加北伐的事實舉例給他們聽,他還要睜著眼睛罵一聲:「胡鬧,胡鬧!」

十年了!時間是多麼攸長;但終於在艱難險阻的環境中挨過去了!在這十年中,我沒有一天忘記兵的生活,沒有一天忘記兵的使命;可是一直苦苦地等到今天,我才有機會重上征途,與我們中華民族最大的敵人,日本帝國主義者拚命去,今天,該是個多麼值得永遠紀念的日子,該是個多麼值得我高興,而感到光榮,痛快的日子!

我高舉著鮮紅的團旗,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我們十七個人,大聲唱著義勇軍進行曲,把路上每一個觀眾都驚醒了。孩子和許多散學歸來的男女學生,也跟著一同唱,一同叫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華民族萬歲……」的口號。整個的長沙城,都被我們這些女兵哄動了!到達火車站時,竟是人山人海,把我們圍在中間,一會兒,大隊伍來了,她們更加提高了嗓子唱著,士兵就站在我們的旁邊休息,每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女兵身上。他們的心裡在想:

「女人也能上火線呢!」

本來沒有通知一個朋友的,不知從那裏得來的消息,瑞林、美珍她們都來了,新聞記者也來了很多,他們拍的拍照,訪的訪新聞,把我鬧得手忙腳亂。一個簡單而又雄壯的北上抗敵宣誓典禮舉行之後,就是六點半了,但車子仍然沒開。恩萍的父親傅小雲先生來找我說話,他是個六十八歲,有了鬍鬚的老人。

「先生,我把小女恩萍交給你帶到前線上去,是很高興的,我年紀老了,不能到戰地去服務,只好把孩子送去。先生要時時刻刻督促她努力工作,如果她萬一受了傷或者死了,我不但不悲痛,而且會感到光榮的!」

末了他又把臉轉向站在他左邊的孩子:

「恩萍,記著我的話,我是不掛念你的,你也用不著掛念我。關於前方的戰事,我天天可以從報紙上看到,你也不必給我寫信,只要努力救護傷兵,就能使我得到無上的安慰。」

孩子是那麼睜大著眼睛,呆望著他的父親不作聲;傅老先生呢,雖然在這生離也許是死別的場合中,不但沒有絲毫悽愴之意,而且很自然地微笑著。他的背雖然弓了,鬍子雖然花白了;但他像一個強壯的青年那麼有精神,有朝氣。

——偉大的父親!我幾乎要叫出聲來了。將他和翠珍的父親來比較,真有天壤之別。那一個聽到女兒去前線,就用綁票的方法,將她從產院弄回去禁閉在家裏,而且痛罵她胡鬧。害得翠珍整天哭泣,絕食,眼睛浮腫得看不見光了;而傅老先生呢,親自送女兒赴前線,還勉勵其他的團員們:

「你們不要惦念家裏,應該犧牲一切為國奮鬥!」

聽了他的話,誰不鼓掌,誰不感動呢?假若中國做父親的,都像傅老先生一樣地把女兒送上火線,全中國的兒女們都是戰士了。

感謝孫伏園,陳惟中,席微庸三位先生,給團員們許多寶貴的訓詞。十年前,我出發北伐的時候,伏老曾經鼓勵我,歡送我;如今又輪到他們來歡送,來勉勵,在革命的浪濤中,我們又匯合了。

最可憐的,是周南和自治的四個學生,她們硬要隨我們出發,周南的兩位,剛從學校下課跑來,手裏還拿著課本;自治的每人夾著一個包袱,她們都流著淚要求去前線,從下午六點一直到晚上一點半,始終不肯回去,車子開了,她們還在想跳上來。為了她們都是穿的便裝,而又沒有學過看護,所以只好硬著心腸要她們回去,等訓練好了,再加入第二批出發。

東北淪亡已經六年了,想要替祖國復仇的志願,到今天才能實現。我們雖沒有武器,不能直接殺敵;但前方的受傷將士,是多麼迫切地需要我們去救護,前方的群眾,是多麼迫切地需要我們去宣傳,去組織。

別了!長沙的朋友們,等到消滅了敵人再見吧!

二十六年九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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