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

一 甜蜜的回憶

X月X日

何太太告訴我,航空司令部得到可靠的情報,敵機又要在這幾天來成都實行疲勞轟炸了!她希望我把要緊的東西裝在一口小箱子裏,以便隨時帶在身邊好跑警報。我把箱子打開來,第一樣被我視為最重要的是強的情書和他的日記。我好像回憶到十年前的生活,我把小小的日記簿打開,一字一字地看下去,我彷彿看到少年英俊的強在向我微笑,他的健壯的身體,他的爽朗的笑聲,他的粗黑的眉毛,閃閃發亮的眼睛,沒一樣不使我傾慕。我不懂為什麼當他第一次向我求婚的時候,我是那麼害怕,我的臉紅得像熟透了的蘋果,我的頭抵向懷中,很久不敢抬起來,直到他狂熱地抱住我親吻的時候,我才鼓著勇氣從他的手臂裏逃走,跑到母親的房裏去大哭起來:

「曼茵,什麼事?誰欺負你了?快告訴媽!」

「媽!沒……沒有欺負我,他……他要愛我,他要……他要我嫁給他……媽,我怕,我不敢見他……」

「傻孩子,女人總要嫁人的,有什麼可怕?我看國強還老實,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將來就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吧。」

聽了母親的話,我哭得更傷心!我愛母親,甚於愛我自己的生命。父親去世以後,母親茹苦含辛地撫養我成人,送我進學校,因了我的美麗與聰明,不知有多少人曾經託人向母親說媒,或者直接寫信向我求愛;但我一來年紀還小,不需要戀愛,二來也因為捨不得離開孤苦伶仃的母親,我願終身不嫁,永遠陪伴著她。

然而不知是什麼緣故,我竟被強迷住了!自從經過他那強有力的擁抱和親吻之後,我覺得一切都是屬於他了。他的熱情像火一般地把我的心溶化了,我站在他的面前,好像他就是我的上帝,他就是我的生命的主宰。我不自覺地發狂地愛他,像小羔羊似的服服貼貼地服從他。他——這一位富有魔力而魁梧英俊的軍人,難道是上帝特地為我安排的嗎?

他是那樣的溫存,那樣的善於體貼,最奇怪的,是他寫的情書竟那麼纏綿,辭藻又是那麼美麗;他的日記,說得過火一點,在我看來,比起「少年維特的煩惱」來還要生動,還要深刻。我老喜歡在深夜或者在清晨,躺在床上翻開他的日記,看了一遍又是一遍,我寧可不吃飯不睡覺,但不能不看這幾本整天被我裝在口袋裏的日記。

「媽,緊急警報都放過了,你還不帶我們跑嗎?」

我只顧看日記去了,連警報也沒有聽見,望見琦兒那副著急的樣子,我趕快把情書和日記裝進了小箱,提起來就往門外跑。

「媽,不能出去了,飛機都到了頭上呢。」又是琦兒提醒我。

我抬頭一看,果然有九架敵機,排成三個品字形正在我們的房頂上低飛,我想也許我們今天會中頭彩。我把三個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裏,旁邊放著那口小皮箱,如果遇難,等於我們一家五口同歸於盡,不能和國強在一塊死,能夠抱著他的像片死,也算很幸福了。

還好,敵機雖然丟下了三十多顆炸彈,但連破片都沒有落到我們頭上;否則,如果孩子有個一差二錯的話,我會永遠後悔,因為我是為了看日記,才耽誤警報的。

初戀,永遠不能忘的初戀啊,是那樣熱,那樣甜……

※※※

二 美麗的小家庭

X月X日

吃晚飯的時候,珍兒忽然問我:「媽,爸爸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打了勝仗就回來。」琦兒連忙接著說。

「什麼時候才打勝仗呢?」

星兒也發問了。

三個孩子裡面,琦兒居長,最調皮,星兒最多情,珍兒最小,是個女孩,她長得又美又聰明,只是身體很弱,我耽心她不能長命。

「今年過年的時候,就要打勝仗了!」

我回答著,連忙把留聲機打開唱「美麗的家庭」給他們聽。

這幾乎成了一定的習慣,每天吃完晚飯後,孩子們要聽半小時的音樂,說幾個故事,或者我們四個人玩一會撲克,然後再哄著他們睡覺。

在白天,我老是沒有片刻的休息,一天三頓飯,已經夠累人了,何況還要洗衣服,教孩子認字,織毛衣,補襪子,……最討厭的是跑警報。

不過雖然辛苦一點,我們到底還算是幸福的,從上海逃難到成都,跑了將近一年的警報,居然沒有遇到危險,三個孩子連病都沒有生過,他們在砲火中過著沒有營養,沒有娛樂的日子,珍兒連父親是什麼模樣也記不清楚了;但她時常想念,當她看到我和強的結婚相時,總是笑嘻嘻地說著:「爸爸好漂亮,媽媽也好漂亮。」

我常常告訴琦兒,我們的家是美滿的,幸福的,有這麼一個勇敢的爸爸在前線作戰,我們都感到驕傲。以他的機警和作戰的經驗,一定會百戰百勝的。每天打開報紙,第一項先看戰事消息。我天天給他去信,但總得不到他的迴音,我知道隊伍在前線是流動的,他一定接不到我這些充滿了熱愛,充滿了關懷他的情書。說不定,信剛被綠衣使者送到,那兒又成了敵人的佔領區域了,唉!早知別離是這麼痛苦的,當初我為什麼要嫁給一個軍人?

已經是三個月以前的事了,強的部下楊團長來信給他的太太,裡面有一句話使我至今不大明白,他說:

「請轉告吳太太,吳旅長太想她了,請她即日來前方!」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國強要楊團長這麼寫的嗎?為什麼他自己不給我來信?難道真的是這麼忙嗎?我不相信,寫幾個字的功夫總有的,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該沒有什麼變故吧?……

※※※

三 惡夢

X月X日

也許是這幾天太累的緣故吧,昨夜作了好幾次惡夢,而且夢是那麼逼真,從醒後到此刻(晚上十點)為止,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那些活鮮鮮的印象,恰像電影似的在腦海裏不住地放映著:

在砲火彌漫的戰場上,只看見刀光閃閃,敵我兩方正進行肉搏,我看見那生平沒有見過的血肉橫飛的悲慘場面,聽到他們的叫喊聲,撕殺聲,和那雄壯而尖銳的衝鋒號。我嚇得心驚膽戰,正在想要逃走,而四處都是火網,遍地都響著槍聲,我逃不出,只好蹲在一個戰壕裏暫避一下,天!這是多麼悲慘的事呵!戰壕裏堆積著纍纍的死屍,恰像沙包似的一層又一層,突然,一個不吉祥的念頭鑽進我的腦海……為什麼不見我的強?難道他也倒下了嗎?我連忙俯下身去用手推開那些屍體,心裡一點也不害怕,只覺得悲痛萬分。

暈了,暈了!我好像中了子彈似的突然暈倒了,原來我看到一個死屍正像國強的臉孔……天呀!

我突然驚醒了!一顆驚悸的心正在卜卜地跳個不住,滿頭流著大汗,我趕快把電燈扭開,望望睡在我懷裏的珍兒是那麼恬靜,再抬起頭來望望在我對面的琦兒和星兒,也正在打著鼾聲。

這是怎麼回事呢?這樣溫暖的幽靜的春夜,我怎麼會做出這麼可怕的惡夢?難道前方的戰事吃緊了?難道我的強真的作了壯烈的犧牲?不!我聽人說,夢是往往和現實相反的,所謂「夢死得生」,如果一個病得很沉重的人,突然夢見他痊癒了,這就是他的病將有轉劇的象徵。那麼昨夜的夢,也許是告訴我國強很好,說不定在某一次的大戰裏,他因為有功,也許還有升為師長的希望。

這樣一想,心裡比較安靜了一點,我沒有把夢告訴孩子,而且連爸爸兩個字,也避免和他們提。

※※※

誰相信呢?一個旅長太太,住在兩間這麼狹小的房子裏,而且連老媽子和勤務兵也沒有一個。他的家裏處處現著破落戶沒落的景象,叔父是這樣橫蠻無理,好像我是一個不正當的女人來到這裡似的,他們漠不關心,老媽子雇了一個來又跑了,一連換了二十幾個,還是找不到一個合意的。好在勤務兵李順快要回來了,這是個又老實又能吃苦耐勞的好用人,他曾在高小畢業,已經跟我們五年了,琦兒最喜歡他,我想他來之後,我就可以休息休息了。

※※※

四 同病相憐

X月X日

今天楊太太請吃午飯,我把孩子們都帶去了,門上一把鎖,跑到她們那裏玩了一整天,倒也十分痛快。

楊太太最喜歡打牌,今天她只準備一桌,自己坐在旁邊,一面看牌,一面打毛衣。她的女孩小毛,越發長得漂亮了,和琦兒一般高,兩人親密地坐在一條小凳上看畫報,有說有笑,好像一對小情人似的,惹得星兒很生氣地說:

「哥哥只喜歡和小毛玩,等下回到家去,我和妹妹都不理他了。」

今天王營長太太特別不高興,眼睛紅腫,好像剛哭過來似的。聽楊太太說,王營長在前方居然又弄了一個,近三個月來,不但沒有錢寄回,而且連一個字的信都沒有,她帶著兩個孩子,還要幫著做活,那個老媽子,不是偷米,便是偷煤;而且脾氣又壞,王太太要受她的支配,她高興吃什麼菜,就買什麼菜,你如果說兩句,她就挺起胸來說:「我不幹了,你去另找人吧。」

可憐王太太一口地道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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