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姑娘

天下著毛毛雨,房子裏的空氣異常沉悶,絹枝子正在對著鏡子塗口紅,她的兩道稀疏的眉毛,平時都需要梅子替她描畫,這幾天因為梅子病了,只好自己動手。她的手很重,使的鉛筆也太黑了,所以看起來有點像塗了墨似的。

「梅子樣,請你看看我的化裝成不成?」

絹枝子像對著異性似的那麼嫵媚地一笑。

「口紅塗得太多,簡直像一張血嘴;眉毛也描得太黑了,絹枝樣,我勸你還是把它洗掉吧,你的皮膚很白嫩,不施脂粉還更美麗呢。」

梅子勉強地說著,又乾咳了幾聲。

「梅子樣,等下如果你能起床,還是勞你駕替我畫眉,唉!為了男人,真煩死了!」

絹枝子以為說了後面那兩句話,會引起梅子的同情;卻沒料到反而引起了她的反感。

「為了男人嗎?絹枝樣,為什麼一個女人非給男人玩弄不可呢?如果擦粉塗胭脂是為了天性的愛美,我並不反對;若是僅僅為了使男人高興,我覺得這種化裝,簡直給女人們一個莫大的侮辱,你說對不對?」

「梅子樣,還說什麼侮辱不侮辱呵,我們的生活,難道還是人的生活嗎?」

「誰又在發牢騷了,真有點無聊!隨『皇軍』做慰勞隊,是多麼光榮的事,難道精神上還有什麼不愉快嗎?」

這是隔壁的美田子說的,她是個非常風騷的妓女,一開口便叫人討厭。為了她常常在川島支隊長那邊來往,許多人都不敢得罪她,說這話時,她的懷裏正躺著一個鼾聲如雷,像豬一般的小隊長,她的話,也許故意說給那傢伙聽的;但絹枝子並沒有理她,只管修她的指甲。

這是一群剛由漢口開到沙市來的營妓,一共有九十六人,散居在福安旅社。梅子一到沙市就病了,發燒,咳嗽,整天頭暈。她很傷心,做夢也沒想過來到中國,會有這樣的結果;她以為慰勞隊只是把千人針【註】,旗幟,罐頭,手帕,慰問袋這些東西,送給他們就算完事;誰又知道一來到漢口,就把她們編為營妓,夜夜供給那些野蠻的官兵,發洩獸慾呢?

【註】千人針:二戰時,日本軍隊用來趨吉避凶的一種迷信品;可以被看做一條腰帶,美其名由一千名女性在白色布條上,每人一針縫上紅線。

「唉!上當,上當!我為什麼也入了虎口呢?」

梅子在憤恨到極點時,只好把被窩蒙住了頭,自言自語地說著。

※※※

梅子是鹿兒島白黑郡的人,父親是個製鞋工人,昭和五年,帶了全家來東京謀生活,誰知城市的小姐們,早就不穿那種不美觀的鞋子了;加之梅子的父親金次郎,原來是個農民出身,為人非常忠厚,他不是做買賣的能手,因此不到三年,生意不但沒有賺錢;而且連本都賠光了。母親呢?是個非常溫柔,善於體貼的女性,她見丈夫的連氣不好,於是就拚命節儉,連飯也不敢多吃;白天趁著丈夫外出的時候,就接受了許多衣服來洗,希望以自己的勞力所得,來幫助家裏的開支。金次郎的心地非常善良,他眼看著七十歲的老母和柔弱的妻子,因為營養不良,而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梅子上學的費用,也成了問題;於是就依著朋友的勸誘,到中國的遼寧去做生意,剛剛一年的功夫,發生了「九一八」事變,金次郎被徵調入伍,三個月之後,便送掉了生命。當這惡耗傳到梅子的母親耳裏時,她曾暈過去三次;祖母也在那年因流淚過多患了眼疾,又因為沒有錢就醫,終於成了瞎子。梅子那時才十歲,眼看著家裏遭遇這樣的不幸,除了陪著母親哭泣以外,還能幫忙什麼呢?

上天好像故意與窮人為難似的,梅子的母親,在父親死去的第二年,便得了很厲害的肺病,不久就與世長辭,剩下梅子和她的瞎眼祖母,相依為命,過著最窮困最淒苦的日子;一個月之後,才被叔叔接回鹿兒島來。

從此一個失掉了父母之愛的孤兒,開始了窮苦無告的流浪生涯。

※※※

梅子做過咖啡店的侍女;當過看護;也曾充舞女;還在產科醫院做過幾天產婦;但她並不是孩子的母親。

這是使梅子最痛心的一個回憶,只要看見人家的孩子,或是懷胎的孕婦,她便想起她那段淒涼悲痛的身世來:

是一個水晶似的月亮,普照著大地的晚上,她躺在三十四號產房裏呻吟,看護走進來扭燃了電燈,梅子的眼睛,頓時感受到萬支箭射著一般地刺痛。

「林芙樣,醫生來了沒有?快點施手術吧,我痛死了!……」

梅子流著淚向看護哀求。

「醫生說,要明天下午才能施手術,孩子太大,不容易出來;忍耐一點吧,熬過今夜,明天就好了。」

「為什麼不早點開刀呢?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的生命不能延長到明天;林芙樣,請你做做好事,催促醫生快點來吧,或者給我一把刀,我自己……」

梅子的哭聲,更來得尖銳而傷心了。

「半夜三更,你這麼哭哭嚷嚷的幹什麼?誰叫你自己造了孽來害自己!」

——自己造了孽來害自己,這是什麼話呢!

梅子正想詳詳細細地告訴林芙,她的父親是誰逼得他去當兵,把命送在中國的;她的母親是誰逼死她的;祖母的眼睛是誰使她瞎的;自己又是個如何純潔的少女,是誰姦汙了她,使她今天有這個結果的;不料睜開眼睛一看,林芙早已走了,房子裏冷清清地只剩下她一人。

第二天,下午三點鐘的時候,梅子被有鐵輪的床推到了手術室,這是一間有十二鋪蓆那麼大的屋子,一進房門,就好像走進了刑場似的感到恐怖、陰森,聽到刀子叉子的響聲,梅子的周身都在顫抖了。

梅子聽不懂醫生對那三個看護說了些什麼,只覺得心臟跳得很厲害,眼睛被白帽子蓋著,一雙腳綁在手術床的架上,手也被看護使勁地抓住了。

——天,這難道是在受死刑嗎?

梅子這時一點也不憐恤那在她的腹內,曾經吮吸過她四個半月的血液底小生命,她知道在十分鐘之內,就要將他或她割成碎片,從自己的肚子裏取出來,像從一個殺死了的豬身上,取出豬肝豬肺來那麼平常;她真的一點也不憐惜,只覺得自己為這不應當來到她肚子裏的小東西,受苦太多了,需要重重地處罰他,宰割他。

「林芙樣,諸你要醫生用毒藥弄死我算了吧,我實在忍受不住了!這一生我受的苦太多,我真不願再活下去,請你大發慈悲,要醫生早點毒死我吧!」

梅子帶著恐懼而痛苦的聲音顫抖地說。

「不要鬧,安靜一點,快要上麻醉藥了,快了!快了!一下就會不痛了。」

林芙用力抓住了梅子的雙手。

梅子的鼻孔上罩上了一個灑了Chloroform的口罩,立刻她就朦朧地入了睡鄉。

梅子將要醒時,只覺得一把刀子在子宮裡面,像用勺子挖西瓜肉似的搜刮著;可是奇怪,肚子裏那隻咬她肉的小猛虎突然失蹤了。

「孩子取出來了,沒有弄壞,醫生說要留著做標本的。」

林芙樣帶著笑容說著;梅子覺得這笑裏有刺,心裡感到一種莫大的侮辱,非常不安。

第三天,她回到家裏來了,那個從腹內取出來的孩子底父親來看梅子了,她把在醫院裡的經過情形都告訴了他,同時用一種微弱乞憐的聲調向他哀求:

「藤田樣,我這次受到這麼大的苦痛,完全為了你;你如果有一天遺棄我的話,我非自殺不可!這次在醫院裡,我曾好幾次起了自殺的念頭;然而為了你,我終於忍受了。」

梅子緊緊地抱著滕田,她像一個受了人家欺侮的孩子,倒在母親的懷抱裏哭了。

「梅子,親愛的,不要傷心,我絕不會負心的,你的貞操為我而犧牲了;一個可愛的小生命,也為我而犧牲了,難道我是這樣殘忍的人嗎?我只要和家裏說清楚,取得了父母的同意,一定和你正式結婚。」

現在梅子那顆破碎了的心很活了!她的前途有了一線希望,過去像做了一場惡夢,只要藤田真能履行他的諾言,她不是很快就可以過著小家庭的幸福生活了嗎?

所謂紅顏薄命,梅子始終逃不出命運的魔掌。在她的理想,將要實現的時候,瞎了眼睛的祖母,突然得了回歸熱一病不起;藤田也被徵調入伍,開去上海作戰。這次梅子其所以隨慰勞團來到前線,目的完全想做中國的孟姜女第二,來一次萬里尋夫;誰又料到一朵剛開的玫瑰,突然受到狂風暴雨的摧殘,梅子那個甜蜜而美麗的夢,被一顆無情的炸彈,炸得粉碎了!

當她初來到漢口,得到了關於藤田戰死的消息以後,她實在沒有勇氣再生活下去;可是藤田的朋友岡村三郎告訴她的話,句句是真理,她不應該輕易犧牲,應該為藤田,為自己的父親復仇。

「梅子樣,你不應該消極,你應該更勇敢地活下去!誰殺死你的父親、母親和祖母的?誰殺死你的愛人的?」

岡村三郎那幾句像小鋼砲一樣的話,又浮上了她的心頭。

※※※

梅子在漢口整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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