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雲

丁太太自從那天在丈夫的香港衫口袋裏,發現那個女人的照片以後,心裡便感到不安起來。每天當丈夫去上班之前,總想鼓起勇氣問一聲,究竟那女人的像片,如何到了他的口袋裏?但為了她還想要多知道一點秘密,溜到嘴邊的話,她又嚥下去了。

這是一個悶熱的黃昏,丁三白吃完晚飯,洗了澡,換了一身潔淨的衣服便要出門。

「三白,這幾天你老不回家吃晚飯,今天好容易在家剛吃完飯,又要出門,究竟你在忙些什麼呀?」

「忙些什麼?你問它幹嗎?我曾經對你說過,男人們的事,最好太太們不要過問,一來省麻煩;二來——說實話,有些事,女人根本就不能過問的。」

丁三白平時對於太太是很溫柔的,雖然有時也說過男子治外,女子治內一類的老古董話,汪英總是微笑著和他抬槓一番,最後多半是三白屈服:

「好了!好了!算我認輸,我們不要再說這些無意義的話,免得弄假成真,傷感情!」

今天可與往日大不相同了:三白的態度是那麼強硬,不客氣,也許在他說話時,並沒有什麼惡意;而在汪英聽來,彷彿每個字都是帶刺的;尤其是:「有些事,女人根本就不能過問的。」這句話實在太使她傷心了!

——是的,例如你在外面交女朋友這件事,我根本不應該過問的。

她很想這麼頂他一句;可是,為了害怕會引起他的憤怒,她只得拚命壓制自己的感情,忍住了。

「是的,太太不應該過問丈夫的事,也正像丈夫不應該過問太太的事一般,我本來不應該盤問你的行蹤;不過,這幾天來你老是不回家吃飯,脾氣也變得急躁了,究竟為的什麼呀?難道公司裏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嗎?」

「你猜得不錯,正因為公司有事,所以我這麼忙。英,我也知道每天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裏是不對的,你會感到寂寞無聊,說不定還會懷疑我……是不是?英!」

丁三白不說還罷,一說,真把汪英氣壞了!

「哼!不要貓哭老鼠——假慈悲!我一個人在家裏倒沒有關係;只要你在外面交了女朋友,先告訴我一聲,免得你們親哥哥愛妹妹的打得火一般熱了,我還蒙在鼓裏,一點兒也不知道。」

汪英這幾句酸溜溜的話,說得三白莫名其妙,如墜五里霧中。本來他穿好皮鞋,馬上就要走了,為了太太這幾句無頭無尾的話,他索性站住了。

「英,你不要胡思亂想,我這幾天因為公司加班,有幾位同事輪流請客。所以常不回家,你倘要疑心我有外遇,那就太冤枉了!」

「冤枉嗎?一點也不!總有一天,我會把你的秘密揭穿的,你得小心點呀!」

汪英說完,自己先格格地笑了,笑得那麼勉強,不自然;而且聽起來好像在哭的樣子,丁三白以為她在開玩笑,也並不在意,他看了一下手錶,便匆匆忙忙地開門走了。

※※※

汪英目送著丈夫的背影,消逝在拐角處之後,她頹然地回到寢室,倒在床上,兩眼直望著天花板發呆,猛然地,她的視線投射到那件丈夫穿著上班的白綢香港衫,她立刻起來去搜查她的口袋。

「咦!像片他都沒有帶走?」

她像觸了電似的,周身都感覺麻痛起來,她把像片握在手裏,視線一落到那女人的笑臉上,她的心就像要從嘴裡跳出來似的那麼急躁,氣憤,像火燒著一般地焦灼,熱辣……她不能忍耐,她恨不得一下把這女人的照片撕成粉碎,再用腳踏一陣,然後拾起來,把她丟在毛廁坑裏,這樣才能出出這口怨氣。

她躺在床上,盡力使感情平靜下來,重新拿起相片,仔細端詳了很久。這是一位年齡大約二十三四歲的少婦的半身像,豐滿的美麗的臉龐上,配著一雙又亮又黑的眼睛;兩道秀眉生得不長不短,濃密適宜;鼻樑和嘴唇,配合得異常勻整,那微微地露出一排上牙,是那樣整齊潔白,像是一位牙科醫生,專為擺在櫥窗裏做裝飾的模特兒的假牙一般,沒有一顆是不美的。頭髮燙得像海裏的浪濤,大波浪裏又有小波紋;兩隻耳朵上,懸著一對白珠子耳環;穿一件銀灰色的花緞衣,衣領和衣襟邊上滾著黑邊,盤著像蝴蝶似的花扣子;她的頭稍微向左邊傾斜,由嘴角露出來的微笑是那麼迷人,那樣甜美。

——不要說三白是個男人,就是我,見了這樣的女人,也不能不動心。

汪英在內心裡自語著,她把像片翻過來看,那兩行刺目的字跡,有如一根針似的刺進了她心的深處,這幾個字,她是至死不會忘記的:

「白愛永存 貞妹贈」

——到了稱「愛」的時候,他們的關係怎樣,不用說可想而知;只是「貞」這個女人,究竟是誰呢?

汪英把她所認識的女朋友都想遍了,沒有一個和像片相似的;更沒有和貞同名的;再說像片上並未註明年月日,不知是什麼時候送給三白的。這時她又恨起那個討電費的傢伙來了,當他來收費的時候,恰好家裏的錢不夠了,於是只得到丈夫的口袋裏一摸;誰知在他的身份證裏,發現了這個秘密。一星期以來,她痛苦得幾乎到了要自殺的地步!可是,平心而論,丁三白的確是個好人,他在同事中間,素有「聖人」之稱,儘管公司裡面有年輕的女打字員、漂亮的女護士,別人喜歡拿人家的太太來吃豆腐,找女職員尋開心;而丁三白卻非常討厭他們,常罵他們無聊;在女人面前,他老是擺著一付冰冷的面孔。他和汪英結婚已經三年了,從來沒有發生過口角,兩人都是受過大學教育的,丁三白在一個國營貿易公司擔任秘書;汪英在省立某女中當國文教員,夫妻兩人住在公司配給的一所廿個榻榻米那麼大的房子裏,過著安定快樂的生活。汪英功課太忙的時候,就臨時雇一個小姑娘來幫忙;寒假、暑假,照例是汪英做飯洗衣,打掃廁所廚房,倒垃圾;丁三白就幫著燙衣服,整理院子,洗碗筷,有時也幫著太太改幾本作文卷子。他們不論早晚午間,總要抽出一點時間來,收聽幾曲高雅的音樂,以便調劑調劑一天的疲勞;誰又料到在這樣美好幸福,靜如止水的環境裏,會無端掀起這驚天動地的浪濤呢?

※※※

汪英對著相片越看越氣,她的腦子裏紊亂極了!那個美麗的女人,彷彿現在已悄悄地來到了她的身邊,後面跟著丁三白,他們一進門,便擁抱著親吻起來。

「這女人是誰?你不是說過,你沒有結過婚的嗎?」那女人睜著一雙大眼睛指著自己問。

「是,我沒有結婚,這位是我的姊姊。」三百囁嚅地回答。

一會兒,她又發覺那女人正式做了三白的太太,把自己趕了出來,成了喪家之犬似的到處流浪,朋友們都恥笑她,說她懦弱無能,笑她鵲巢鳩佔。

她閉上眼睛,想使腦子清醒一下,不要胡思亂想;然而黃昏是最難排遣的時刻,心裡老是感覺煩悶不安。她不去扭開電燈,情願讓黑暗包圍著。

——唉!男人,多麼不可捉摸的男人的心!還說三白是個好人,居然這麼快就變心了!

汪英自言自語地長嘆了一聲。

——難道我就這樣忍耐下去嗎?我要找向太太去,她比我年紀大,又有豐富的經驗,一定能替我想個辦法對付三白的。

這麼一想,汪英像一艘迷了方向的船,忽然看到燈塔似的。她立刻扭亮了燈,換了一件衣服;深怕三白比她早回來,又留下一張條子擺在桌上,反正他們各人都帶著鑰匙,即使回來晚了一點,也沒多大關係。

機會真巧,汪英坐著三輪車,匆匆忙忙地趕到向太太那裏時,只看見她一個人坐在桌子旁邊補襪子。

「大嫂!很久不見了,您好嗎?」

「呵,丁太太,是甚麼風把你吹來的!怎麼是一個人?老丁呢?」

「誰知道他幹什麼去了?男人們的事,女人是不應該過問的。」

一聽語氣,向太太便知道,汪英一定心裡有了什麼委曲,才來找她的。

「怎麼?你和老丁吵架了嗎?俗語說:打是愛,罵是疼,小兩口要不鬥一兩回嘴,反而顯得生活太平淡了!」

汪英聽了向太太的話,苦笑了一聲,然後問道:

「家裏這麼清靜,孩子們都到那兒去了?」

「都跟著他爸爸看電影去了。你來得正好,我一個人補破襪子,怪悶得慌,心裡正想著過一兩天抽個空兒去看看你;不料你倒先來了。丁太太,看你的模樣,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敢情你要請我吃紅蛋了,所以來請教我,是不是?」

汪英接過向太太的開水,喝了一口,隨即放在桌上,深深地嘆了一聲說:

「大嫂,我也用不著瞞你,索性開門見山地把要說的話,一股腦講出來,請你給我出個主意,你看我應該怎麼辦?」

說著,她從皮包裏,很慎重地,取出那兩寸的半身女人像來,遞給向太太看,兩人的頭靠在一塊。

「這女人是誰呀?」

「三白的愛人!」

「胡說!」

「你看反面。」

「喝?難道真有這回事?恐怕是別人開玩笑的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