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

是一個細雨霏霏的晚上,已經十點半了,還不見達明回來,照顧孩子睡覺之後,我把客廳的書報收拾好了,便躺在床上看書,不知是因為太疲倦,還是對門鄰居的音樂在催眠,不久我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陣沉重的推門聲,把我從夢中驚醒。

「誰?」明知是他回來了,但每每不自覺地要問一聲。

「我呀!」

回答這話的時唉,他已經微笑著站在我的面前。

「看你臉上的水珠。」我摸摸他的衣服也是濕漉漉的。

「你猜!我手帕裏包著什麼?」

他像逗孩子似的,緊緊地提著那塊手帕問我,生怕我從他的手裏搶去一般。

「我猜不著。」我把視線落在天花板上,假裝不稀罕的樣子,心裡的確在納悶,不知他的手帕裡面,究竟包的什麼東西。

「一包牛肉乾,或者蝦米。」

我以為他替我買了最愛吃的東西來了。

「不是!」他搖搖頭。

「一個雞肫肝。」

「亂猜一陣,一樣也不是,告訴你吧,這是你夢想了四年,在臺灣很難看到的東西,為了怕你傷腦筋,不讓你猜了,我把謎底給你看吧。」

他像一個魔術師似的,先把那個隆起的包提得高高的,然後解開來擺在我的枕頭上面。

「呀!葡萄!」

我驚叫了一聲,連忙摘下一粒塞進嘴裡。

「不要忙著吃,從飛機上拿下來還沒有洗,吃進去細菌,可不是好玩的。」

「唉!太美了!這麼清甜,這麼脆,這麼多汁,何況又沒有子兒。達,你過來看,這比紫色的瑪瑙還要美,還要亮;你過來仔細看看,對著亮照一照,太美了,這是北平的葡萄,你從那兒得來的?快告訴我!」

「你猜的不錯,這正是北平的葡萄,也是你和孩子們最愛吃的東西。今天晚上我去看一位朋友,他剛巧從香港回臺北,帶來一小簍葡萄,他準備送給一些懷念北平的朋友嘗嘗,恰好我去了,我就毫不客氣地摘下了這一小支帶回來;因為太珍貴了,我一粒也捨不得吃,我想把它高高地吊在電線上,讓你們多流兩天口水,才把它取下來給你們吃。」

他一面說,一面吸著煙,眼睜睜地注視著葡萄,我隨手摘下一粒遞給他,他搖了搖頭說:「我捨不得吃,還是留著多看幾眼吧。」

我的嘴裡又塞進了第二粒長長的葡萄。

「不行!不行!你這種吃法,一會兒都光了,從現在開始,不許你吃,只讓你看了。」

他板起一副嚴肅的面孔正經地說,我有點難為情起來,只好在枕頭布上面把手擦了,表示我不再繼續吃的決心。

我凝視著亮晶晶,像一串紫色瑪瑙似的葡萄,沉湎在四年前的回憶裏:

一到秋天,北平的水果攤上便熱鬧了,水晶似的白葡萄,瑪瑙似的紫葡萄,鮮紅的小沙果,淡黃的天津雅梨,又甜又大的水蜜桃,又香又酥的良鄉糖炒栗子……唉!好吃的東西,真是數不盡,說不清。每次我上街,總要帶一斤半斤葡萄和糖炒栗子回來;不但我喜歡吃,孩子們也特別嗜好。有一次,朋友家裏種了葡萄,成熟的時候,他請我們去吃飯,一進門,孩子的一雙眼便牢牢地釘住那垂在翠綠的葉子裏的葡萄,用不著伸手去摘,主人早已端一大盤出來了;孩子是愛新鮮花樣的,他們寧願自己踏著凳子蹬起兩隻腳來去摘,而不願吃現成的。

「把飯開在葡萄架下面吃,吃完了,每人伸手揀一串最喜歡的葡萄摘來吃,那是多麼富有詩意呀!」

我的提議,得到大家的擁護,立刻通過了,這時我高興得大笑起來,孩子們更是手舞足蹈地在對著瑪瑙似的葡萄垂涎。

男主人陪著來賓在客廳裏聊天,女主人進廚房張羅去了,我帶著主人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在葡萄架下,一面吃著又鮮又甜的葡萄,一面欣賞由葉縫中篩落下來的金色的陽光。

這是北平最好的暮秋天氣,萬里無雲,暖和的太陽,照耀著翠綠的葉子在微風中飄動,紫色的葡萄,顯得更美更嬌豔了!我形容不出當時的心境,我恨自己不是畫家,如果我能把那麼一幅美麗的畫繪出來帶在身邊,掛在我的客廳裏,該會引起多少想念北平的朋友,為之神往啊!

※※※

第二天清早,當孩子們睜開眼睛,猛然發現一串紫色的葡萄吊在電線上,蓉兒第一個問我:

「媽!那電線上的葡萄是真的還是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回答她。

「怎麼?那裏來的葡萄?看樣子,這是北平的葡萄,怎麼來到臺灣了呢?」

湘兒揉一揉惺忪的眼睛,驚訝地問。

達明把葡萄洗乾淨之後,孩子每人分了四粒,我兩粒,還為輝兒留下兩粒,用紙包著放在冰箱裏;第二天,他回來了,因為捨不得吃,只吃了一粒,還留下一粒,仍然用紙包著放在冰箱裏,蓉兒看見,取出來,又放進去,又取出來,她問我:

「媽,這最後一粒,我實在捨不得吃了。這是北平的葡萄,我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吃呢?」

「你不吃也好,用紙包著去送給你的老師吧。」

我的話給湘兒聽到了,他立刻反對:

「算了吧,我吃了那四粒葡萄,心裡難過極了!我恨不得立刻回到北平去,你快不要再逗人了,別人吃了也會難過的!」

「那麼,還是我吃了它吧。」

蓉兒把葡萄塞進小嘴裡又吐出來,一連玩了好幾次,才慢慢地咀嚼連皮吞下去了。

「好吃!好吃!真好吃!那麼甜,比蜜還甜,那麼多的水……我要吃葡萄,我要回北平啊!」

這是一頓最難受最沉默的早餐,為了葡萄而引起的故國之情,是無法排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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