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媽

六年來,在臺灣沒有找到一個理想的下女,使我每天都想念起我那忠實可靠,做事認真,熱情嚴肅的孟媽來。

三十五年的冬天,我們一家由漢口遷居北平,還沒有動身的前一星期,我寫了一封信託同鄉寶淑替我找一個好老媽,我把家庭幸福的一半希望,寄託在女佣人的身上。抗戰期間在成都,我受傭人的氣實在太多了,很想到北平,好好地把家安定下來。

下了車,走進寶淑的門,她第一句話便告訴我:「大姐,您的運氣太好了,從前給我妹妹餵奶的那個老孟媽,剛從上海回來了,您的信到時,恰好她住在我家裏,我把您要僱一個女佣人的話告訴她,第二天,她就回到鄉下去了,答應只等您到,我捎個信去,她馬上就來。」

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麼字才能形容我當時的快樂,只記得我們兩人的丈夫,都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他們笑我們女人真沒有出息,一見面不敘離情,倒談起老媽子來,其實他們又那裏知道:一個結了婚,有了幾個孩子的女人,能得個好幫手,等於嫁了一個好丈夫。

果然,我到北平的第五天,孟媽真的從鄉下趕來了。矮矮的個子,又大又胖,一雙三寸金蓮,走起路來,全身的肌肉都在顫動,看樣子是很吃力的。老年人特別怕冷,她穿著一身臃腫不堪的黑棉衣棉褲,褲腳管是用黑色的布帶紮著的;頭髮已經半白了,眼睛也花了,門牙脫落得只剩四個,說起話來,舌頭在齒縫裏一跳一跳的,使人看了,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這樣一個小腳老太婆,她能做什麼呢?我心裡想著,她卻在開始掃地了,那是剛才孩子們撕破的一堆紙屑。

「大姐,您真好福氣,一來,就找到了孟媽,她是我家的老傭人,又忠實,又俐落,您可以把整個的家交給她,什麼也不用管,到時候,只管上桌子吃飯就是。」

寶淑說著,飛給我一個似羨慕,又似妒忌的微笑。孟媽不等我向介紹人道謝,連忙接著說:「我從上海回來,本想休息不幹了,我的年紀太大,不中用了;可是劉太太把您的來信唸給我聽,她說您是個大好人,要我幫您做一個時期;也許是有緣吧?我接到了劉太太的信,一夜沒有睡好,不來,好像對不住您和劉太太;來吧,又害怕幫不了忙,反而誤了您的事,好在北平能幹人很多,我試做幾天看看吧,做不好,您再換一個就是了。」

「孟媽,你太客氣了,劉太太已經把你的好處,早就告訴我了。我真好福氣,能夠請到你幫忙,從此你不必客氣,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希望你再不要想到別的地方去,有什麼困難時儘管對我說好了。」

我的意思是要她不嫌我家待遇低微,而想另謀高就,她很聰明,立刻回答我:

「太太,您放心,我孟媽不是那種雀兒專揀旺處飛的人,只要太太看得起我,把我當自己人看待,不嫌我做的壞,十年八年,越久我越做得高興;不過,現在我老了,恐怕做不了幾年就要……」

說到最後一句,聲音有點顫慄,寶淑看出了她的難過,連忙說:「孟媽,第一次和你太太見面,快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你把屋子打掃一下,就去廚房幫著張媽做飯吧。」

那時候,我們還沒有找到房子,寄居在寶淑的北屋,和他們在一起吃飯;後來一連搬了三次家,最後遷居到府右街趙女士的別墅,才算安定下來,一住就是兩年多,直到現在,我還在留戀那所小巧玲瓏,又緊湊又實用的四合小平房。那六株年年開得鮮豔奪目的夾竹桃,和兩株甜石榴,還有那些丁香花,玉簪花,紫羅蘭,不知也都存在否?

最初一個月,也許是我和孟媽彼此之間,都摸不清對方的脾氣,所以生活得不怎樣快活,例如我喜歡告訴她買什麼菜,而她並不照我吩咐的買;有時,約了朋友來吃飯,要她多買幾樣菜,她卻把錢剩下三分之一退還我,我怪她買的太少,她卻很生氣似的回答我:「有多少人家沒有飯吃的,我們要吃得那麼好幹什麼?」

「平時吃壞一點不要緊,這是請客呀!」

我也板起一副嚴肅的臉孔回答她。

「您不用操心,到吃的時候就知道了。」

真的,到吃的時候,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盤子,明明是一顆白菜心,她卻切成了五瓣梅花,用醬油和糖泡著,上面再摸幾顆蝦米,又脆,又香,又甜。誰也喜歡吃她做的菜,趕的餃子皮,像餛飩皮那麼薄;蒸的饅頭,像發糕似的又甜又鬆;一隻雞,她可以做四五種吃法,一斤肉,紅燒,炒肉絲,炸小丸子,白醬肉,回鍋肉……什麼菜裡面都有肉,完全像上等館子的菜一樣,色、香、味俱全。每天我們花錢很少,卻吃得那麼好,說給朋友聽,誰都羨慕我們。不管是蘿蔔,白菜,黃豆芽,綠豆芽,她都做得使你天天吃,也不覺討厭,好像這些菜裡面,她都加了雞鴨湯或者上等味精似的那麼鮮美。從此,我再也不敢責備她菜買的太少;而且根本不過問廚房的事,每次約朋友來我家吃飯,只告訴她人數和開飯時間,吃飯或是麵食就得了。

提到麵食,又是孟媽的拿手!光就烙餅來說吧:蔥油餅,饀兒餅,薄餅,千張餅,蘿蔔絲餅,鍋餅,合餅;此外,她還會做拉麵,鍋貼……總之:她太能幹了,什麼好吃的都會做。達明有時請北大的同事來家吃便飯,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孟媽的菜比皇帝御廚做的還要好吃呢!」後來他們聚餐時,乾脆就在我家舉行。我看她累得常常頭痛,想下廚房幫忙;但生性倔強的她,一點也不需要別人來分勞。也許是年齡的關係,體力一年不如一年,在三十七年的兩季,她一連害過兩場病:一次是中了煤毒,躺了三天;一次是從鄉下回來,一病就是七八天,這次真把我嚇壞了。

病的起因是這樣的:五十九歲的孟媽,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四十歲的女兒,和一個八十一歲的老母親。祖孫三代,都是替人家做事。她是北平東鄉人,丈夫死後,就一直在北平城裏幫人,後來跟主人回到上海,正遇著抗戰,一住就是八年,她因思家心切,到三十五年的冬天,她再也不願待在上海了,她討厭上海的繁華,討厭那些只認衣冠不認人的勢利眼,她最愛北平的樸素安靜,她說:「我生為北平人,死為北平鬼,從此再也不願離開鄉土一步了。」

經過二十多年流汗勞動的結果,她積蓄了一筆不小的財產,借給一位鄉下人,沒想到她的女兒和侄子,還有那位債主,三人聯合起來,把那筆財產瓜分了!借據原來是由女兒保管的,這次她還鄉討債,女兒突然說:「字據丟了!」這真是晴天一聲霹靂,氣得幾乎送掉她一條老命!當她從鄉下回來的時候,怎麼也不肯說出病源來,直到我要送她去北大醫院住院治療,她才流著淚告訴我:「太太,我的病不是醫藥可以治得好的,我辛辛苦苦地賺來的幾個血汗錢,叫我的女兒和侄子坑了!太太,我這條老命,將來怎麼活下去呢?」

「孟媽,不要傷心,我會一輩子養著你,無論我們走到什麼地方,我總要帶你一塊兒去的。」

我看見她流淚,就這樣安慰她。

「太太,我不能去遠門了,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沒有幾天可以活了,我請您允許我辭工,讓我回到鄉下去等死,他們沒有良心,吞下了我的錢,難道我死了也不給我料理後事嗎?」

她的淚像潮湧似的越流越多了,我也陪著她滴了幾點同情之淚。

「孟媽,從此我們再也不離開北平了,你將來到了百年之後,一切後事算我的,我要把你當做我的母親一般地替你買很好的棺材,還有壽衣,壽被……。」

「壽衣,壽鞋,我都預備好了,只差一床被子;棺材,不要太好了,只要過得去就行。太太,您這麼待我好,我會在陰間保佑您的。」

就像一個臨死的人在吩咐遺囑,我實在不忍聽下去了,我強迫她喝點稀飯,要她不再說那些傷感的話;我告訴她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勸她不要再留戀那些錢財了,她回答我:「錢丟了不要緊,最使我傷心的,是我做夢也想不到人心是這麼壞的,連我的女兒也變壞了,這是個什麼世界呵?」

兩年來,我從沒有看見孟媽哭過,更沒有看見她像今天這麼傷心過,我真不知道要怎樣安慰她才好。我把抗戰以後,人心變壞了的例子,舉了許多給她聽;過了幾天,她慢慢地想開了,照常黎明即起,爐子生好了就去打掃院子,澆花,收拾客廳。她做事有條有理,從從容容,一點也不顯得忙亂。我早已把整個的家交給她,由她去處理。我們的薪水發下來,先把一個月的伙食費交她保管,她不識字,所有的賬都寫在她的腦子裏,絕不會有錯。我從不查問她的賬,我們是那麼信任她,像信任自己一樣。我知道孟媽是個「人才」,而不是「奴才」,如果我們以奴才的眼光去看她,那是侮辱了她,同時她也不會做得長久的。她有自尊心,而且輕財仗義,不像別的傭人一樣,只希望主人月月加薪。我們不會打牌,一年到頭,她沒有一文外快收入,幾位常往來的朋友,遇到過年過節的時候,賞她幾個錢,她怎麼也不肯伸手去接,她說:「開門、關門、倒茶、敬煙是我份內的事,憑什麼要接受人家的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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