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遼闊弔忠魂

秀深師:

最近一星期來,不論白天晚上,只要我醒著,我的心上好像壓著一塊又重又大的石頭,連呼吸也感覺萬分困難;我的眼前老是出現著您的影子,有時微笑,有時憤怒,有時淚流滿面,好像很傷心的樣子,秀深師,難道您的幽靈已經飄過海峽,從大陸到了臺灣?

是去年的秋天,我在一兄那裏知道您被捕的消息。

「他是那樣的好人,怎麼也被捕?我想不久他就會被釋放的。」我對一兄說。

「這很難說,共產黨是專殘殺好人的,我卻常常替他耽心。」一兄滿臉愁容地回答我,接著是一聲沉重的嘆息。

自從那次以後,我的心裡開始感到不安,開始對您有了牽掛。秀深師,諒您還記得,我是您在大同女校教書時的學生,您常說我愛頑皮,但又喜歡我的用功,您常常摸著我的小辮子說:「鳴岡有出息,將來一定會繼承她父親的志向的。」可惜,秀深師,我並沒有半點出息,也沒有承繼先父的遺志,在學術上,我沒有絲毫的成就;卻有和您一樣不屈不撓的精神。我永遠忘不了在大同女校讀書的那一年,是我生命史上最重要的一頁,如果沒有那一年,我絕不會有今日。大概是民國九年的春天,我拖著一雙三寸金蓮,跟著母親走進了離家三十餘里的大同女校,有周老師和蔣老師做我們的管理員,所有的教員,都是大同男校的先生來兼課;那時女生只有三十多個,而且常常讀了兩三個月就請假回家不再來了,很少有在那裏畢業的,連我也在內。當時在北京正是「五四」運動展開之後,然而我們這一批鄉下孩子,是什麼也不懂的,家長送我們上學,不過希望我們認識幾個字,好記記賬,打打算盤;同時還有一個最大的目的,希望那些受家長包辦的未婚夫不要解除婚約。因為那時候在長沙讀書的男學生,都寫信回家要毀掉小腳未婚妻的「八字」,顯然地,他們是受了「五四」運動新思潮的影響。

那時候,我和您的妹妹,您的女兒,都是同班同學,因此對您的印象也特別深;何況您又是家兄的好朋友,您曾經到過我家,我也曾去過府上。秀深師,您始終是那麼和藹親切地對待您的每一個學生,在所有教師當中,您是最胖的一位,許多人都叫您「秀深胖子」,我們也在背後叫您「胖老師」。上課時,您是那麼嚴厲,學生有回答不出來的,您就叫她站著,直到第二位同學把題答出來了,您才叫她坐下。我們都恨您太無情,您常常使我們害怕,甚至有位比我們大十來歲的同學罵您是「閻羅王」。您那時教我們的歷史,您最痛恨秦始皇,我還牢牢地記著您那次講這課書時的情景:

「秦始皇是個專制魔王,他把全國所有的書燒了,所有讀書的人活埋了,他禁止兩個人在路上講話,他生怕有人反抗他;但是,事實恰恰相反,你越禁止人讀書,便越有更多的人偷偷地去研究:你越剝奪人民的自由,人民便想盡種種方法起來反抗你!」說到憤慨的地方,您的口沫都飛出來了,坐在第一二排的同學,常常臉上要受到飛沫的襲擊,我也有過一次經驗,幸而還好,那時我正低著頭在寫筆記,口沫只濺在我的頭髮上。下了課,我們都三五成群地在議論你,笑你,罵你,同時搖著您女兒的肩膀問:「你爸爸在家,是不是管教你們很嚴格?」

「嚴格極了!要是我們的書背不出來,爸爸就老實不客氣地打我們,弟弟常被他打得哭,我和細姑也常常被他罵得眼淚往肚裡流。」

她說著,我們都駭得伸出舌頭來;從此,對於歷史這門功課,我們再也不敢疏忽,同時因為您講得太好,老是用通俗的句子向我們解釋,用講故事的方法,先叫我們把書關上,然後您把故事講完了,再要我們打開書來。考試時,同學們最少的分數也在七八十分以上,誰都喜歡您,說您表面上雖然很嚴,其實您真是個老好人。

秀深師,這些往事,您也該記得,雖然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卻還歷歷在目呢!您一定記得男校與女校中間有一座山隔著,名字叫做鍾家墳山,那兒埋著大大小小的古墳,年青人並不介意,只把古塚當作山峰,一到放了學,大家都搶著去坐在死人的墓碑上面,有的唱歌,有的遠眺,有的聊天,她們真像一群天使那麼無憂無慮地跳著,笑著。

墳山下面便是一條終年不乾的小河,清水嘩嘩地流著,河上架著一條建築得很美的橋,叫著三溪橋。橋的東邊,有十幾家小店,可以買到花生,油巴巴,以及一些鄉下最簡單的糖果。那時候,鄉下的風氣是閉塞的,男女學生從來不講話,男生只許在三溪橋玩,女生也不能越過鍾家墳山的界線,彼此遙遙相視,那怕是兄弟姊妹,在這種場合,也不許交談。

就在這麼風氣閉塞的鄉村,秀深師,您鼓勵我們去長沙投考中學,還希望我們將來個個能升大學,甚至出洋。您常說中國的科學太落伍,中國的封建勢力太大,我們要努力奮鬥,多求有用的學問,為婦女界做開路先鋒。

秀深師,在學校裏,您是個那麼負責,那麼認真的好教師;在鄉村裏,您又是個最熱心公益的長者,您為了辦學校,捐出了自己所有的田產;您為了地方上大眾的公益,不惜得罪一些地主和士紳,頭腦舊的還罵你的思想過激,罵你是個共產黨,唉!誰知你終於被共產黨殺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秀深師,我不相信,我絕不相信您真的死了!上月又在一兄那裏見到一位剛從故鄉逃來的陳老先生,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便是:

「唐秀深先生被殺了,李次淮先生也被殺了,到我逃出來的時候為止,我們鎮上的好人被共匪殺了的,能夠叫得出名字的至少也在三百人以上……」

天!三百名以上,這是個多麼可怕的數目!這只是我們大同鎮一個小地方,全中國一共被殺了多少好人呢?我不敢再往下追問了!

「秀深先生是真的死了嗎?」我還在懷疑地問。

「當然是真的!」

「有什麼證明呢?」

「是一個替他收屍的人說的,同時他們的報上也登過這消息。」

「為什麼要殺他呢?」

「共產黨說秀深辦了四十多年的教育,他在老百姓裡面的聲望太好,他是個善霸,所以要殺了他。」

陳老先生說到這裡不住地搖頭嘆息。在報紙上我只常看見匪區有所謂「惡霸」,很少聽說過「善霸」,我仍然不相信,我又反問了一聲:

「也許死的是另一個唐秀深,不是我的胖老師吧?」

「你還不相信,那我真要學共產黨的語氣,罵你一聲頑固份子了!」

陳老先生的眼裏冒出火花,他憤憤地說,口沫濺到我的臉上,我知道他這時的心境是多麼悲憤,多麼傷痛呵!

「胖老師難道真的死了嗎?」

蘭和他的丈夫自香港來臺,我一見面又這麼問她。

「真的被殺了,青嬸和雲也被捕了。」

雲,也是我在小學時候的同學,一個善良的女人。

秀深師,還有什麼可說呢?這麼多人證明您是真的犧牲了!您一生痛恨極權,痛恨專制;如今卻被現代的秦始皇殺了!你信仰真理,愛好自由,主持正義;如今是為了真理,正義,自由,而做了壯烈的犧牲!秀深師,您沒有死,您的精神是永遠與天地同在,與日月爭輝的!您在九泉之下,一定可以會到生前許許多多的朋友,許許多多的學生;您一定會徜徉在三溪橋畔,高歌於鍾家山嶺,您一定來到了自由中國,來到了這山青水秀的臺灣。秀深師,秦始皇時代的歷史又重演了,「焚書坑儒,禁人偶語」的災難,真的降臨到善良人們的頭上了!但是,秀深師,您的話也快要實現了,「你越剝奪人民的自由,人民便想盡了種種方法起來反抗你!」

安眠吧,秀深師。物極必反,天意難逃,瘋狂的屠殺,只有加速共匪勢力的崩潰,加速他們的滅亡。

秀深師,安眠吧,心香一瓣,遙奠幽靈,忠魂有知,夢中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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