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

我的師娘從板橋鄉下寄來一封信,她在信上說:

「我不信你在煩囂噪雜的臺北會住得這麼起勁兒,三番兩次都請不動你。這裡的杜鵑花早開了,我今年又把庭前美化一番,沿籬笆有一排美人蕉,進門的人行路也舖上了碎石子。你更想不到,我已經把你所討厭的那兩棵垂著長鬚的榕樹給鋸掉了,這麼一來,你所喜愛的陽光便可以充分曬進這條寬寬的走廊。我在走廊的這頭放一張書桌;那頭擺四張籐椅和一個小圓桌。早晨我們母女三人坐在三張籐椅上沐浴陽光,——那一張空著,明明是等你,這個週末你如果再不來,你會後悔又失去一個可愛的春天。而且,清清和潔潔也真想念你。……」

我接到這封信時,已經是星期六的下午了,我把信塞進外衣口袋,趕緊找出一身睡衣來,就這麼簡單的祇提了一個手提袋,趕五點二十分去板橋的火車。

在火車上獨坐無聊,我又把師娘的信打開來仔細讀著。師娘這幾年顯然老多了,記得去年她剛搬到鄉下,我去時還從她頭上拔下好幾根白頭髮來。可是她永遠這麼富有風趣,說說笑笑和十年前沒有兩樣,但是她目前的情景和十年前卻是不同了。

十年前在北平,如果是週末,你一定會在西城鮑家街的一所幽靜住宅裏發現我,那便是這位師娘的家。我的老師是畫家兼酒家,他醒著和醉著,在我看來,好像沒有什麼分別。在學校裏,我雖是圖書課的劣等生,但在他府上,我卻接受到師娘的寵愛,原因是在另一個學校教國文的師娘,有一天偶然到我們班上參觀她的丈夫教學,竟無意中發現了像她死去的妹子的我。從此週末下課後我不回自己的家,卻逕向鮑家街的老師家去,和疼我的師娘盤桓到星期日的晚上,才戀戀不捨地回家來。

鮑家街的房子是一排五間帶廊的北房,那條寬寬的長廊,真令人難忘!師娘愛佈置房間,走廊也不放過,廊簷下掛著兩盆麥冬草,長長的垂下來,廊前石階長年擺著四季不同的盆景,是月季,也許是秋菊,廊下放著兩張可以搖動的躺椅,我喜歡躺在上面,把三歲和五歲的清清、潔潔摟在身上,來回的搖著,沐浴在溫暖的陽光裏。這裡的陽光真可愛,它穿過長廊一直送進寬大的玻璃窗,剛好落在老師的書桌上。當老師揮筆作畫的時候,師娘便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或學生們的作文本,給老師調色、舖紙,我們就躲在窗前看,一看就是老半天,連清清和潔潔都乖乖地不會吵。這樣一家人的生活,我至今想起來,仍覺得十分的幸福。可是不知為什麼,後來老師和師娘竟分了手,好像是老師有了另外的女人的關係吧,又好像沒這麼嚴重,總之,我那時還是個孩子,沒有深研究過這件事,祇是聽人家這麼講。我又聽說老師親自送師娘和兩個孩子上火車回南,竟像送一個常旅行的朋友一樣,並沒有一些兒女私情。後來年代久了,這件事被淡忘,大家也不再談起。不過我一年年長大,反而對於他們的分居愈加不解,我不懂得師娘怎麼會這樣樂觀大方,她好像完全沒把那回事放在心上似的,既不怨恨也不悲觀,我不信分居之時,我的師娘竟能自恃若此……。

板橋到底不遠,我手拿著信還在回想,卻已經到站了。半年多沒有來,車站也面目一新,剛站起來,車窗探進兩張小圓臉兒,笑嘻嘻地喊我,原來是清清和潔潔姐兒倆來接車,兩個小姑娘的個子已經趕上了矮矮的我,一邊一個,連推帶擠,我們才算出了車站。

穿過鎮街還要走上一段田埂,才到她們的美其名叫做「別墅」的家。在路上兩個小姑娘說,今天接了我三次。「這一次再接不到,」清清說:「我媽媽說明天要到臺北跟你算賬!」我說:「好兇的師娘!」我們嘻嘻哈哈走到時,已經暮色蒼茫,「別墅」在蒼茫中模糊了,只見那高大的椰樹在晚風中搖頭,走近跟前,發現師娘正站在門前等待,她看見我來了好高興。我說:「不失信吧?師娘!」她捏著我的嘴巴說:「小鬼!」

鄉下的生活要比都市提早兩小時,第二天早上七點鐘,我們已經梳洗完畢,坐在廊下吃點心了,推開走廊的窗門,庭前美景立刻映入眼簾,我不由得「啊」了一聲,和師娘信上所描繪的,一些也不差!師娘指著廊下的陽光說:「這陽光怎麼樣?和鮑家街的差不多吧!」我撫摸著被曬暖的旗袍,低頭沿著走廊光亮的地板,心中不禁想道:陽光到處是一樣的,它今天走了,明天還會來,祇是師娘的頭上更添了幾莖白髮。這家人還是這麼快樂,眼見兩個女兒長得亭亭玉立,做母親的心裡當然無限快慰,可是,可是,——我搖搖頭,師娘說:「怎麼?你覺得這裡的陽光不同嗎?」我那時想說:「當然不同,這兒的陽光裏究竟少了那個男主人!」可是我並沒有這麼說,我一抬頭沿見師娘慈愛而懸疑地對我望著,旁邊是兩張充滿了稚氣的笑臉,我便笑笑說:「當然不同,這裡又不是鮑家街!」師娘也笑了。

回到臺北,給師娘的信裏,我終於忍不住地說明了我當時真正的觀感,我並且說對於老師和師娘的分居始終不解,我又說我不信這些年來,師娘那種淡然處之的態度是發自心底的,我也不信當年分居之日,真像別人所說的,師娘竟是這麼堅強地絕裾而去?

師娘的回信來了,果然被我一串疑問引出了她的心語,她說:

「……你既然要探師娘的心底,那麼我也不妨對你講,你的師娘在她和你的老師分居之日,並沒有這麼硬心腸決心想拆毀一個完整的家,她祇因為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女性——像一切這類女性一樣,當然有著她們相當程度的矜持,可是你的老師竟是這樣一個缺乏了解女性的藝術家!我可以這麼說,在我們分手之日,如果你的老師肯抱著兩個孩子向我深一步的懺悔,那時我也許會哭倒在他的懷裏,我無論多麼剛強,畢竟是女人。可是你的老師到底不是像你所說的那陽光——今天走了,明天還會來的,我們便這樣分手了。……」

我更進一步的了解我的師娘,但也勿寧說,我是更進一步的了解我們女性吧!

四十一年二月二十三日「中央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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