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不在家

我最恨莉莉!

莉莉和她爸爸每天路過我家門前的時候,總要問我:

「阿梅,妳爸爸還沒有回來嗎?」然後還得意地看著她爸爸,嬌媚地笑!見鬼,她的爸爸生得這樣難看,又矮,又紅,又胖!可是她爸爸的手,那胖胖的手,總是領著莉莉,帶她逛呀逛的,逛到天黑才回家去吃飯。我聽見他們唱歌的聲音遠遠的傳來,便趕快離開窗口,我不願意,也不喜歡聽見莉莉每次說那樣的話:

「爸爸,阿梅家的燈已經滅了,這樣早就睡覺了!」

我很怕看見莉莉,但是憑什麼我要怕她呢?我的功課比她好,我的爸爸也比她的爸爸好看得多;爸爸也有一雙又大又厚的手,可是,可是爸爸他……。

媽媽又在哭,每次都是這樣,不出聲的,眼淚一滴一滴的掉在手中的活計上。這個冬天她的毛衣織得太多太多了,每件毛衣都不知道給人家滴上多少眼淚,然後用熨斗把毛衣熨得平平地,眼淚的痕跡一點兒也看不出,人家都誇獎媽媽的手工好,我常常在想,媽媽的毛衣是用眼淚織成的,一針一針的,也一滴一滴的。

爸爸昨天回來了,可是媽媽不高興,爸爸也不高興。媽媽冷冷地問:「在家吃飯嗎?」爸爸也冷冷地回答說:「也好。」我們吃飯好像魚喝水——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我想告訴爸爸,我這學期又考了第一名,可是我覺得說出來又有什麼意思。張小芳考第十二名,她的爸爸還給她買了一件新外衣呢!我並不是希望爸爸也給我買甚麼東西,我甚麼東西都不打算要爸爸買,媽媽樣樣都會給我預備好,我祇是想……唉,屋裏為什麼這樣冷靜啊!

吃過飯,媽媽在廚房刷洗,我便拿出功課來做,我總是做功課,做功課,做不完的功課!爸爸坐在沙發上吸煙,向著電燈吐煙圈兒。莉莉的爸爸也會這樣,每次莉莉都是哈哈笑著去撩那圈兒。我很想在這個時候告訴爸爸我考第一的事情,可是爸爸剛好站起來了,拿起帽子,他說:

「阿梅,來給我關門。」

我在門口望著爸爸走到看不見影子才回來,他怎麼連問都不問呢?像天黑以後,莉莉的爸爸總要說:「莉莉,小心走,前面有水,來,爸爸領著你!」難道我阿梅就不怕黑嗎?就應當一個人走回屋裏去嗎?但是爸爸呢?他一個人要走到甚麼地方去?在這樣黑,這樣濕,這樣的毛毛雨裡?

媽媽已經坐在爸爸剛才坐過的地方,又織上毛衣了,她說:「阿梅,衣服都淋濕了,換一件吧!」媽媽和爸爸比較起來,媽媽好像更愛護我。可是我們原來並不這樣的呀,是從什麼時候起,才這樣的呢?

那時候,好像是昨天,又好像很久以前,我記不清了,爸爸和媽媽常常是這樣對坐著,我騎在爸爸大腿上。他吸一大口煙,腮幫子鼓鼓的,然後一面拿起我的手,一面指指腮幫子,於是我就拳起兩手,在他的大嘴巴上一捶一捶地,爸爸嘴裡的煙就噗,噗,噗地噴出來了,一直噴到沒有煙,我們就笑,爸爸,媽媽,和我。屋裏充滿了說聲,笑聲,煙氣,燈光,多暖和呀,多快活呀!

有一天夜裏我被吵醒,媽媽坐在床沿哭,有聲音的哭,不像現在這樣。爸爸手托著腮,吸著煙,他說:

「我慢慢地離開她好了!」

媽媽哭得更兇。

我很害怕,我說:

「媽媽,來睡覺。」她沒有理我。

以後這種事情常常發生,看慣了不覺得害怕,祇是我們那些歡樂的日子從此消失,媽媽和爸爸不再說笑。從那件事以後,媽媽更難得有笑容。

爸爸漸漸很少回家,無論什麼人來找,總是趕上「爸爸不在家」,我現在很怕說這句話,我又不得不說。

我現在也不喜歡到莉莉或小芳家去,莉莉的母親見了我總要問:「阿梅你爸爸在家嗎?」

「爸爸不在家!」

到張小芳家去也是,張伯母做出一副怪樣子:「嘿,阿梅,你爸爸又幾天不回家啦?」

「不知道。」

我要回家,立刻回家。我受不了,我要問媽媽,為什麼「爸爸不在家」?為什麼她不把爸爸留在家裏?

可是,媽媽又一個人坐在漆黑的屋子裏,也不捻開燈。「媽!」我倒在她的懷裏,仰起頭來,我要告訴她那些話。

「甚麼事?」媽媽問我,接著一滴熱淚滴在我的嘴邊。「我餓了!」不知道為什麼,我說不出來了。

每天每天,在光明離開我們之前的最後時刻,我總要坐在窗口眼看著它離去。我將要告訴爸爸許多話,我現在還小,不能說得很有道理,但,總有一天,我會使爸爸不再離開我們,那時我捻開燈,我要跑到莉莉家去,告訴他們:,

「我的爸爸在家,他在吐煙圈兒!」

三十九年三月八日中華日報南部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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