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

臨走前他照例吻別我,又附在我的耳旁輕輕的說:「去喝一杯熱牛奶,好好的睡一夜,明天那群淘氣的客人夠你應付的!」

但是無論如何我不能立刻上床去,一個即將再嫁的新娘,能在結婚的前夜安穩的入睡是不容易的,她有許多事情要想。

我坐在這間佈置一新的屋裏,嗅著淡綠的牆壁散放出新油漆的味道,心中確有與往日不同的感覺。

新屋的窗幔是照著我的意思選了深綠色的,這個顏色也許人們會覺得不夠艷麗,不適於新娘的房間,但是你如果看見窗前長几上那瓶怒放的玫瑰,在綠色窗幔的背景襯托下,更顯得嬌艷奪目時,便不會做如是想了。屋角放置兩張花帆布的單人沙發,中間是一架美麗的淺藍色紗罩的立燈。明天這間新屋裏就要添一位新的男主人,以後每個這樣的夜晚,可以看見一個啣著煙斗的男人,安詳地坐在紗燈下的沙發裏,讓平哥兒和小琳倆爬在他的膝上淘氣。在燈光與笑聲裏,在他死去的四年後,我將重新拾起安全的家庭生活。

四年並不算長,在這四年中也有若干次使我再嫁的機會,但都被我放棄了。我並不是舊式的婦人,還固執於什麼守節的觀念,我實在是期待再嫁的日子,因為我經驗了一個女人獨力撐起一家的生活是多麼艱辛,單薄,空虛和乏趣!使我多次放棄再嫁機會的,卻完全是為了平哥兒和小琳。不過一次我終於欣然再嫁而且選定了他,又何嘗不是為了兩個小東西?

在我們交往半年後的一天,他忽然擁著我的兩肩,用愉快地聲氣對我說道:「答應嫁給我,讓我分承你的家庭的責任和快樂!」我聽了這樣的話,不由得在他的擁抱中啜泣,我的眼淚流出了我的感激和女性莫名的傷感。我知道他會是我的良人,但更主要的,還是慶幸孩子們終於得到一個足以代替四年前死去的爸爸的人。

四年前他知道了所患的是不治的癌症,在臨危時頻頻搖動著我的手說:「忘掉我,快樂地再嫁!」我伏在他的身上哭泣。我當時並沒有想到再嫁與否的問題,我正痛心站在我身旁的四歲的平哥兒和兩歲的小琳;他們還這樣幼小!

但當孤寂無邊的漫漫長夜一天一天的挨過去,我才深深體驗到獨力的單薄和寂寞的可怕。更一次,在小琳天真的話中說了一句「我們家裏少了一個當爸爸的人」時,我突然想起死去的丈夫給我的遺言:「快樂地再嫁」,不過我知道,再嫁雖不難,快樂談何容易?因為我已不是初嫁時那個單純的女孩了,我不能強迫,一個男人愛了我,也必得愛我和另一個男人生下的孩子,但事實上,我再嫁的目標卻非此不可。

有一次當一個和我交往了相當時間的男人終於被我拒絕了以後,我的朋友們都為我惋惜,他們怪我不應當放棄這樣一個求之不得的機會。是的,那真是個一等的男人,有事業,有金錢,有健康;送給我的是上好的禮物,上好的小心。但可惜的是他像完全沒有理會到我的身邊還有兩個小傢伙,他對我的孩子總是漠然無視。某一次我聽見我的兒女閒談,平哥兒對他的妹妹說:

「就是常把媽媽帶出去的那個討厭的傢伙嗎?」

祇這一句話便決定了,我從此便沒有再被那個「討厭的傢伙」帶出去了!

又一個幾乎使我掉入陷阱的男人,但當一次小琳發著高燒而他還勉強我去看一場電影時,給了我拒絕的決心。他們難道不懂得小孩子是他們母親的——血的一部分,肉的一部分嗎?

我對再嫁灰心了,深深地感到,要使兩者的愛並存是不可能的,你總要犧牲一方面。但這樣的意念終於被另一個闖入我們的家庭來的男人打破了,他的光臨是這樣自然和融洽,他出奇地疼愛孩子——和我。

他來了,孩子們便撲上去,從膝蓋攀到他的頭頂,他對孩子扮著令人發噱的鬼臉,我真怕他要把孩子慣壞了。除了甜蜜的糖菓和縱情的歡笑外,孩子們已經不叫他「伯伯」而直呼「老白狼」了——他為孩子們講的故事的主角。

站在一旁欣賞這幅天真快樂的圖畫時,我忽然覺得這樣的感受對我並不生疏,祇是我們已有許久不再得到了。在剎那間,彷彿又把我帶回到四年前。他回過頭來,我們的眼光碰在一起,這種親切無聲的語言,已把我們的心連在一起,我那時又驚又喜,我知道他的眼睛要對我說的是什麼。

當我決定答應他的要求後,我要他再去得到孩子們的允許,他以十分把握的口氣對我笑說:「那還能有問題嗎?」

我說:「你一定要試探一下,平哥兒雖然只有八歲,但是生活在一個有了缺陷的家庭的孩子,是比較敏感的。」

我陪他走進臥室,小兄妹倆正在床上打枕頭戰,扔得不可開交,看見我們來了,平哥兒大聲喊:「好,老白狼!」小琳也跟了一句。

他和孩子們滾在一起玩一陣,然後把他們拉住,玩笑的問:「我聽你們的媽媽說,你們很想要一個爸爸,是嗎?」

「當然!」平哥兒乾脆地回答。他得意地向我皺一皺鼻子。

「那麼讓我到你們家來,做你們的爸爸,好不好?」他開門見山的問。

這一回平哥兒瞪著大眼愣住了,看看我,沒有回答,卻附在小妹的耳邊嘰咕了兩句,兄妹倆指著他哈哈大笑起來。把原來十分自信的他給笑毛了,退到我的身邊,我也苦笑著,不知兩個小東西究竟懷著什麼鬼心思,我的心不安起來了。

呆一會兒,小琳忍不住了,拍手說:「哈哈,老白狼想做我們的爸爸啊!」

我感到這句話並沒有什麼惡意時,才鬆了一口氣,但是他這回卻不敢那麼放膽無慮了,小心翼翼地探問著:「是啊!老白狼實在很想做你們的爸爸,可以嗎?要嗎?」

「OK,老白狼!」多乾脆的應允!

「OK了,聽見沒有?」他緊緊地,緊緊地握住我的手,那手因了緊張,又濕又熱。

在冥冥中他如果知道四年來我的苦心,他一定會同意我今天為孩子和我所選的對象——一個真正配得起填補那空虛的位置的人;他也可以瞑目安睡於天堂,因為我終於依照他的遺言,我是「快樂地再嫁」了!

四十一年五月三日新生報「自由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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