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

今天是好日子——爸爸領薪水。

我說它是好日子,因為家裏的每個人都有急待實現的希望寄予今天。

早晨媽媽去買菜,剛邁出了房門又退回來,望著牆上的美女日曆問說:「今天是幾號?」

「一號!」我和大哥異口同聲的回答——我們對於這個數字的日子有特別的警覺。媽媽聽了,也有所悟地點點頭走了。

晌午,我和大哥都回來得早些,媽媽好像比我們更早,她已經燒好滿桌好菜等待爸爸。

一文不名而能端出滿桌好菜,是媽媽的本事。我們在國文課上唸過「泥他沽酒拔金釵」的詩句,是形容一位賢淑的妻子從頭上取下首飾來,給丈夫換酒請客人。可是媽媽的賢淑還不止於此,我知道她的最後的一隻金戒早在去年換給爸爸治病了。我是說,她有賒欠的好本事,當然,她並不是常使債臺高壘不會算計的女人,她今天能有魄力去賒欠一桌美餐,是因為她對於很快就可以還賬有信心的原故。想想看,今天是什麼日子?!

車鈴響三聲,是爸爸回家的記號,我搶著出去開門,大哥小心替爸爸把車子推進來,小妹趕緊接過爸爸的大皮包,我們今天對爸爸都特別獻殷勤!

大黑皮包沉得小妹扛不動,她直嚷:「爸爸好闊啊,皮包這麼重,裡面到底有多少錢?」

我們大家聽了都輕鬆地笑了,爸爸不會有滿皮包的錢,我們知道的,但是在這個好日子提到錢,總是令人興奮的。

我知道爸爸的那個黃色牛皮紙的薪水袋,每逢這種日子,他總是一回家便從他的黃卡嘰布中山裝的左上口袋裏掏出來,交給媽媽。可是今天卻沒有,爸爸彷彿沒事人兒似的,照例坐到飯桌他的主位上。

吃飯的時候,我幾次回頭探望掛在牆壁釘子上的那件中山裝,左上口袋好像鼓鼓的,又好像不,我希望那釘子不牢,爸爸的衣服掉下來,那麼我就可以趕快跑去拾起來,順便看看那口袋的確實情形。現在我們大家悶悶地吃著飯,簡直叫人沉不住氣!

我相信沉不住氣的實在不祇我一個人,連媽媽在內,可是我們誰都不開口問爸爸,關於薪水的事。

爸爸今天胃口真好,當盛第三碗飯的時候,沉不住氣的媽媽,終於開口了:

「你看今天的牛舌燒得還不錯吧?」

「相當好!」爸爸咂咂嘴,點點頭。媽媽又說:

「今天的牛舌才十五塊,不算貴。——還沒給錢呢!」

媽媽說話的技術真了不起!我們的國文老師教作文方法時講過「點題」,媽媽在學校時作文一定很好,她知道怎麼「點題」,引起爸爸的注意。果然,爸爸聽見媽媽這麼說了後,彷彿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咦!」他立刻起身,從掛在釘子上的中山裝的左上口袋裏掏出那牛皮紙袋來,放在飯桌上媽媽的面前:

「喏,薪水發了。」

我們大家的眼睛,立刻從紅燒牛舌轉移到那紙袋上,上面一項一項寫得很明白,什麼本俸啦,服裝費啦,眷屬津貼啦,職務加給啦……名堂繁多,加到一起一共三七六.五六元,還是那個老行市!爸爸是薦任六級,官拜科長。

我們的家庭是最最民主的。媽媽一面打開薪水袋,一面問大哥:

「你說要買什麼來著?」

大哥一聽,興奮得很,滿臉放光,兩隻大巴掌交搓著:

「儀器一盒,大概一百五十塊,上幾何課總跟同學借,人家直不願意;球鞋也該買了,回力四十號的三十六塊,還有,還有……」大哥想不起來了,急得用手直摸腦袋,「丮𡂿,還有,頭髮該理了,三塊五。」

「你呢?」媽媽轉向我。

「我?一枝自來水筆,爸爸答應過的,考上高中就送給我,派克二十一的好了,只要九十多塊;天冷了學校規定做黑色外套,大概要七十多塊,還有,學校捐款勞軍,起碼五塊。」我一口氣數完了,靜候發落。

媽媽聽了沒說什麼,她把薪水袋一倒提溜,三七六.五六元全部傾瀉出來。她做一次攤牌式的分配,一份一份數著說:

「這是還肉店的,這是還張記小店的,這是電燈費、水費,這是報費,這是戶稅,這是……這……」

眼見薪水去了一大半,結果她還是數了三張小票給大哥:

「喏,理髮的錢,拿去。」

又抽出一張紅票子給我:

「這是你的學校捐款五塊。」

媽媽見我和大哥的眼睛還盯住她手裏的一小疊票子,又找補了一句:

「賸下要買的,等下個月再說吧!」

媽媽又轉向爸爸,爸爸正專心在剔他的牙縫裏的肉絲絲(爸爸簡直不能吃肉!),媽媽把手中的票子晃了晃對爸爸說:

「我看你的牙,這個月也拔不了吧?」

爸爸連忙說:「沒關係,尚能支持!尚能支持!」

媽媽剛要把錢票收起來,忽然看見桌旁還坐著一個默默靜觀的小女孩。

「對了,還有你呢,你要買什麼?」媽媽問小妹。

小妹不慌不忙地翹起她的食指來:

「一毛錢,媽媽,抽彩去!」

媽媽笑了,一個黃銅錢立刻遞到小妹的手裏。——今天只有小妹達到她的全部希望。

我忽然覺得很無聊,把那張紅票子疊呀疊的,疊成一隻蝴蝶,裝進我的制服口袋裏。爸爸也站起來了,他說爸:

「盼著吧,又——有信兒要調整待遇了!」他把那「又」字拉得又長又重。

穿上了中山裝,爸爸又下了一個結論:

「想當年北平有四大賤:擠電車、吃鹹鹽、四等窰子、公務員。哈!」

就這樣,我們的好日子又過去一個!

四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中央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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