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盤桓未久

我遭遇到的怪事真多呢。

尤其是碰到另一位七十幾歲的老人家那一次;他站在一排小樹的後背招呼著我;我步過去看時,正見他用他一支曲柄的手杖在那裏摘黑梅,裝進一個錫罐去。他很高興地對我道:

「你等一會兒,我們同到白脫甫去。」

我本來不熟悉的情形,所以無論下旅店,上食堂,都得向他請教呢。不過我腦海裏預測白脫甫一帶的旅店,招待周到,廚房清潔,而且老闆娘也絕不會蠻橫的!

不上三分鐘,那老者已跑了過來,但他在接著的談話之中,卻使我大失所望,原來他告訴我那邊的旅店,都就是酒店,並沒有專門招待叫化的棧房,所以我們設使要住到那旅店裏去,一定遭受老闆或老闆娘的白眼。像我們那樣連充足的住宿費都沒有辦法,怎配住到那個溢露著啤酒香味兒的旅店裏去呢。

「啊!」我喟歎道:「像白脫甫這地方。沒有一個招待乞丐的所在,真使我怪遺憾的。」

「沒有,我在那邊流浪了不下三十年,但卻從未聽見過有這樣的場合,」他說:「不過,這鎮上有最好的兩家旅店,著是普特和可克,但前者一家是招待女客的,於我們不合,後者的可克倒是我們相稱的吶。」

等了一會兒,他又問我:

「今天你還打算做生意嗎?」

「我還有付房金的錢哩。」我這樣慢條斯理地答。

「好,那末我們一塊去。呃,要……是我在路上想做點生意,也不至妨害你的行程,天還早,我們儘有充分的時間趕到那兒呢。」

他的提議我完全同意,兩個便起步同行了。

現在我們,是走下一個山坡去。一個人迎面推著一輛腳踏車而來,我的老夥伴奔上前去,把手裏那罐黑梅直往那人的鼻尖跟前狂送。

「去去!誰要呢。」那人的聲音顯然很厭惡他似的:「我不要帶這東西走,給你些錢,快拿著走。」

不多久,我們又迎面碰到了一位紳士,跟一位太太同行。他倆的衣飾均華麗,顯然家中很富有。我的老夥伴向他舉手在帽邊跟前行了個禮,又把黑梅推銷起來,同時甜言蜜語的說述這東西的靈光,但他的推銷貨品又歸失敗了!

他狂追著,追著,最後那位紳士由袋裏拿出了六個辨士,才把那心目中的討厭人打發開去。

沿路他攔住了同樣不少的人,他雖然手捧的一罐黑梅依然,而一把把的銅幣卻藏進了腰包。有一次我認為他一定是神經反常了,因為他的舉動這回更加粗暴,他看見了一些女人坐在汽車裏。他又狂奔上去,但是每次上,只待他突到半路,汽車卻風馳電掣而去,因而他抖動著兩爿唇皮,氣得狂喘著,當他回到我身畔來的時候。

我們來在街道上了。他想到對面一家麵包店裏去,他對我說:

「你等著,讓我用黑梅去換饅頭吃。」

果然半晌後他手捧了四個饅頭回來,但手上的黑梅仍舊並沒有缺少。我也開始厭惡起他這東西來,我說:

「你把這些去售給水果店吧。」

他笑了起來,立刻答覆我道:「你真蠢,你叫我賣了那黑梅,那末叫我怎樣謀生呢。……老實說這東西至多值一個銅板。我一夜的房金要十六個銅板,三餐還不算進哩。……但今天我的生意做好了,成績倒也很不錯呵。」

他死不肯賣給水果店,但現在他認為一天的收入已很美滿。卻寧願把黑梅丟下了水溝!我端詳著他的被棄物,啊!原來都是腐爛了的,這才使我懂得他的做生意門徑。過了一些時光,我問他道:

「每年在沒有黑梅的季節,你是怎樣糊口的呢?」

「呵!當然我有另一種生財之道的。……我能在酒店裏吸引一大批的好聽眾,我時常可以在十五分鐘之內,賺到一天的費用,並且還有美酒下肚呢。」

「什麼?你是靠歌唱和跳舞的嗎?」

「不,不,我是靠朗誦的,你要不要聽一首?」

我還未曾出口,他已在那裏背誦著一首長詩,一字一字地誦著,無止無休無廉恥地誦下去。我真驚奇:他的記憶力該是多麼好啊!

當他在誦到最生動之處,他又停下來現身說法,大顯其天賦的表演的才幹。天已黑下來了,可是他這時似乎忘了天黑,更忘了離白脫甫還有很多路,儘管不停止他的表情,他一首又一首地背誦,每首又向我介紹其詩中的寓意,這我認為一定是他在生硬記憶中所記住的,得以在聽眾之前純熟地誦將出來。

他的精神顯然是有些瘋狂了。此刻他尚未喝酒,我想,如果等會兒到酒店買了醉之後,他將不知更如何哩?走著,走著,現在距離白脫甫只有一哩路了。

然而他一路上的談鋒依然,我十足地討厭著他,我只是敷衍他,聽他的朗誦健談,最後我再不裝進我的腦裏。

在到達白脫甫近郊時,路上的聲音比較嘈雜了些。但他還在我耳邊滔滔不休,他的聲音果然也更提高著,畢竟又給人群的喧囂聲所掩沒。這時,我才聽不出他到底在不在背誦。

五分鐘之後,忽然地,他過來執住了我的手,問:

「你對於這首詩作何感想啊?」

「沒有感想,我祇佩服你的記憶力不弱。」

他笑得一點也不好看,輕鬆而滿足地回答我道:

「啊!那真不算是一回事哩,我能夠一連幾天地唸給你聽,而且天天是不同的資料。」他接著道:「可克酒店到了。朋友!我真喜歡與你同行,要是明天我們還能同路,我們依然要一塊的。呃,你應該知道,要我合意同行,這倒是一件難事啊。」

「你明兒打算上那裏去?」我說。

「到奴旦皮脫去。」——

「唉!」我搖著頭:「那方向可惜和我不同啊。」

我們來在可克酒店坐下,叫了兩瓶酒,才問起旅客住宿的房間來。老闆向我們回說:房間很多,招待和設備也挺周到。不過旅客不善飲酒者,那位老闆便一概拒絕。

我們進了廚房,在這裡,已有不少的人坐著了。他們有的也認識我,所以和我招呼的人也有。奇怪的,倒是這老傢伙在路上跟我滔滔不休的長談,而到了此地,反變得噤住了嘴巴似的不說話。整個夜晚,他悄悄坐在一個角落裏抽著煙,並不理睬人家;我只瞥見他有時動了動嘴唇皮,我猜想他一定又在默誦詩歌了。

我準備翌日動身趕路,但很顯然的,那個老夥伴雖然和我盤桓已久,路上我沒有一句厭惡過他的話,然而僅這一天的伴侶生活,我已儘夠受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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