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老闆娘

到華立格去的中途,我又遇到了一個歌丐。因此志同道合,我們兩口兒向那古老的小鎮進發,到了目的地,當然也找到了棧房。

棧房老闆娘,是個瘦得可憐的女人,見了我的同伴,拔起臉兒來嚴肅地道:

「我們不收接歌丐過夜,走吧。」

我們同時吃了一驚;難道歌丐是最使人憎厭的乞丐嗎?我的旅伴,他本是個放浪的酒鬼,一天到晚嘴角邊的罵聲不絕,常與人吵架,在棧房裏的旅客誰都見他有些頭痛,但他自己挺是悠閒自得似的。

我聽到了如下的一個故事:——

那故事即是為什麼老闆娘不準歌丐過夜的原因,據說在英國的北部有一個鄉村,在某一次上,兩個歌丐來投宿,但到了半夜,忽然暴風雨不作,那些屋頂都會不翼而飛,民眾傷的傷,死的死,但那歌丐沒遭殃,於是許多人肯定地認為這二人和暴風雨有關,在共同要求之下將二個歌丐痛打了一頓,直到遍體鱗傷才趕他們離村。但從此,那裏再也沒有暴風和歌丐了。

因為這一緣故,現在有幾個城市裏,也幾乎認為歌丐乃是不祥之兆。

直到第二家棧房他們才准許了我們的借宿。不過這裡的老闆娘後來知道了,馬上追踵到我們房裏,以手叉在腰間,狠命看著我們的動態。我們當然知道自己識相的,最後老闆娘奈何我們不得,只是走出了房門。

房間裏,約有十多個人正忙著明天的工作;造假花,或是製造小的器皿:用銅絲結成烤麵包的叉,和吊花盆的盤子。另外還有兩個人是做破布和骨頭生意的。

但又有一個小販,我看了他的旁邊的一堆貨色,他也不時把目光凝注和監視著他的貨堆,怕人搶了去似的。我又望到右邊的一個人了。

他是工人打扮的,皮褲,一件粗呢的外套衣,頸間圍著一條乾淨的大巾。他和我的視線接觸了幾下了,他問我道:「喂!你是個歌丐嗎?」

「不……我是個小販。」

「你為什麼不帶任何貨物呢?」

「因為,我貨色很少,隨身帶也可以的了。」

「啊……」他猜疑著:「怕不見得,我看你只帶一本聖經便可以過寫意日子的了。」

「為甚麼理由?」我不免對這幾句感動了興趣。

「是的,一本聖經無疑地能予你幸福,但花邊縫針之類是得不到大好處的。」他冷笑了一聲道:「我老實告訴你,我是一個叫化的。唉!你同行的那歌丐真太不行了,天天流浪,試問他的生活比我舒適嗎?我每天不費吹灰之力總得乞討到四辨士做宿費,其他的食物更不計其數,夜裏也無不是酩酊回來的,哈哈……哈!……」

我知道這叫化子一定更有些來歷,但我為要知道他乞討的法子,所以我對他說我很願跟著在第二天往司脫拉夫去。他繼狂笑之後也答應了我的要求。

明天清晨,我一早動身,但當出門時,我就望見他在那裏工作了,他的臉上都是笑勁兒。看起來叫化成績,一定不錯。他過來了,我抽煙頭來遞給他,我替他劃亮火柴,但他忽然熄滅了火道:「慢,等那個牧師走過了後再抽。」

我張眼望去,遠遠果然有牧師來了,等他走近時,那叫化子上前用三分奚落七分迎奉的口吻道:

「牧師大人!哦,你別忘了我,當你回去祈禱的時候。」

黑衣的牧師不理會他,邁開大步前去,但他都在這裡笑彎了腰。他又告訴我說:

「這些人手中帶著聖經,我總認他們為不仁的苛酷者;我生平就不喜歡向他們求乞,反而愛譏諷他們呢。」

我笑得前仰後合了。我見他後來又向人勒索的一回事。事情是這樣:有一位先生的騎了腳踏車打從路面經過,忽然車子上的零件掉下了,下車來正在檢視,但我的同伴立刻大步上前。聲高氣揚地站到他面前,宣告要他非幫忙不可。

那位先生回說身邊不湊巧,但他又恫嚇他道:

「哼!你小心一點兒,我們這次沒有辦法,非你救助不可。」這樣,那先生大驚,知道這是勢所難免的破鈔,便摸出了六個辨士來買了一條去路,我的同伴也才罷休放了他。這強盜綁架色彩的叫化術倒是一乾二脆的,我真佩服他五體投地,他真是個鐵膽的英雄呢。

到達阿汶河的司脫拉夫鎮了。我的同伴當即告訴了我這裡一家棧房的概況,他說:

「啦!這裡是鎮上唯一的棧房了。不過那老闆娘的性情更古怪,她要是不滿我那模樣時,我們只得出來再走上幾里路,到另一個鎮上去找宿店。她有個奇異脾氣,就是她不喜歡旅客到她隔壁那家小店去購物,買著茶葉,白糖,麵包之類,一經她事後發現或是事前知道。她便不會留你過夜,甚至趕你動身的……

「……還有,她從來不容納酒鬼,據說以前她吃過一次酒鬼的虧,所以我們進去不能找酒食的。」

現在,我們幸得那位老闆娘的允許,總算收了我們的房金,但我們走進廚房時,她還是不放心地跟了進來,站了幾分鐘注視著我們。我們如果亂丟一根火柴梗,或是坐得離爐火太近,或是嫌那些器皿太粗陋,只要僅有一句怨語,她就會老實不客氣地退還了我們房金,把我們趕出大門,叫我們受到走幾里路才找到宿店的苦頭。可是我的同伴早知她的古怪脾氣,才不致遭殃。

半晌之後,我單獨上鎮中去漫步了。但今天,當我在這可愛的地方蹓躂時。一種刺戟卻佔據了我的心頭——我已經飄泊兩個多月了,在這過程之中,我有了什麼成就呢?沒有,我只是終日為了吃飯和睡覺的問題忙碌、奔波。雖然我這時確曾積蓄了三鎊,未曾動用過它,可是依這樣的速率而論,我是永遠也達不到目的了。

十一月了。漫長冬天將侵襲著我,在我的預感中,我被白雪困逼著,在小村裏受著饑凍……但另一方面,橫在我眼前的,是我坐在一間溫暖如春的生了火爐的小房間裏,四周都攤著和臚列著書籍,這真快樂,但也是不能和前者對比的想像呢。

我這樣想著,終於第二天,當我的同伴尚未起身以前,我便悄悄地起程了。經了三四天之久,我又到了倫敦的近郊了。

我繞著倫敦城旅行,有時我也走到離城十哩或二十哩路的地方,但我再沒有勇氣走得更近些!我又想避開工廠和貧民區,因為這地區太不宜我旅行,不宜我住宿了。

我總用低劣的叫化技巧去乞討,在每天的上午下午或晚上,我大膽在路上攔人,大膽走到人家的門口,花園裏,以及店鋪裏去找對象。這樣的結果,倒也能得到一兩個先令一天呢。

十二月上澣的清晨,我又有了新的感覺,於是決定要步行回家去過聖誕節。我深切望想著家,以前我曾經託人帶信回家,雖然,家人已知道我是離開倫敦了,但我這樣在苦難中飄泊,他們又何嘗會知道呢?

在這片心緒之下,我加快速度不上一星期已到威而斯邊境了。離故鄉現在僅只三十哩了,但不知怎的,我後悔為何如此急慌回家,於是在威而斯的山上和山下,我又飄泊起來。

我道經司溫錫,是在聖誕節兩夜前,但沒有久留,我又到了另一個離家更近的小鎮上。明天,打算一定要回家了。

獨腿的行腳倒也很快,明天,在崎嶇的山道行走,每小時保持三哩的速度,這樣九個鐘頭之後我終於到了家。

三個多月了,我現在應該把旅行生活結束,在二星期內再到倫敦去重渡我的著作生涯。這回,我立志要靠我這點微薄的收入而自給。但直到三星期後我的身體健康才恢復。

曠疏已久,四個月我沒有好好兒讀過一會書。回思前情,在飄泊中得到了什麼益處呢?但現在,我身體已健全了。去吧!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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