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做一個歌丐

九月的清晨,離開救世軍旅店,我嘗試著小販的生涯。

前進!前進!我向農村出發,當我遠離了商業繁盛之區後,便一步步地接近鄉村。鄉村是寧靜的,田野,平原,一路上無論是那種青翠的樹木,人家大門口豎著的能夠旋轉的十字形架子,用小石鋪成的組合縝密的曲徑,對於我,有著無限的懷鄉的挑誘。

口袋裏,我還有九先令,有這點錢我很放心,即暫時沒有做著生意也還無大礙。

第一晚,我是到瑟亞爾白,用我隨帶的行李作為枕頭的工具,躺在恬靜的荒野。那晚,天空的氣象再好也沒有,星辰,月亮,我望著天心淡藍的一片,留戀了三個鐘頭,才睡了過去。我幾乎是忘記了白天趕路的疲乏!

沿路我極易找到飲食,因為正當新秋,天還未入寒,村莊上是可以隨時買得到東西充饑的。這種生活我過了三四天,我靜躺在地上,聽著鳥的吱喳的叫聲,或者遠眺著禮拜堂上的尖尖的塔頂,一切的一切,在我的意識裏真太具有詩意呢。

從這裡起程,終於又到奴達普太鎮上了。

明天起,我決心開始做生意。說來怪夠味,自從我離開倫敦後,在路上我因為太愛好景物,我是恆夜宿在原野上的,但明天要做買賣了,於是今天的夜晚,特地下了一家客店,可以將紙包等分別包裝起來。

但意外地是打開那貨物時,有的已經潮濕了。這使我記起在開發後第二個的晚上是下過陣雨的,因而受潮是絕對的事。但,等我再檢視時,誰知被我把貨物做了幾夜的枕頭,壓得不成模樣兒,許多針已經插在原有紙板之外,針頭顯然經過了擦磨;花邊呢,一齊扭曲起來,上面一種金屬的小點綴也已隱約看得出生鏽,這時,才真使我大大吃了一驚!

這叫我怎麼把這批貨色銷售呢?我自認晦氣,但是我轉念一想?這又能怪誰?所以我只能等到身上用得一文不名的時候,再作計較了!

啊!我自信會隨機應變的。好在偌大的奴達普太鎮很繁盛,絕不至於餓斃了我的。等著環境支配我吧。

決定了這個主張,我因此便索性趁袋裏還有錢,過起寫意日子來;我買了些牛奶,茶,等候著窮魔來和我握手。……

這樣不幾天,我的身邊只剩六個辨士了,那時我才又另外掀起了一個思潮,決定趕到白門漢去,這個城市比較更大,資源充足,一定能夠實現我的慾望。

說走就走,並不多耽擱,我拔腳便到了拉格比。但口袋裏一個仔也沒有了,餓餑打擊著我,怎麼辦呢?我非想法不可,因為我怕久留在飢餓線上。正當我這樣打量著的時候,驀地我聽見有人在叫著我,回頭向那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看見前面草場上,坐著一個正在打開紙包裹來檢視東西的。奇怪,他為什麼叫我呢?

我走了過去,我見他的身體很魁梧,但衣服破碎得像蝴蝶的跳舞,尤其是他的褲襠破得更不堪,彷彿夜夜有著什麼小動物在這裡咬齧,當他正在熟睡的時候。他滿頭長著紅髮,他的臉全給雀斑所遮掩了。頭上只載一頂不相稱的小學生帽子,叫人看了會聯想起馬戲班裏的小丑角兒的。

「你吃一口嗎?」他和我謙讓地說:「這東西我一個人吃了太乾了,我想走進拉格比後去買點啤酒來潤潤喉呢。」

我餓得要命,管不得叨擾不叨擾,我謝過了他,一屁股地坐了下來,然後我問:

「這包裹裡面盛的什麼東西啊?」

他不回答我這個,只望了望我背上的包。反向著我:

「你是販賣什麼貨物的呢?」

我告訴了他,並且說出我生意慘淡概況,使他吃了一驚歎道:「啊!一個獨腿人怎能做買賣,像我,就要靠一張嘴就有飯吃,我看這樣吧,朋友!你跟住我,我乞討,你只消拾拾銅板就好了。」

吃完東西,他又建議我們出發,我便隨他向前漫步了。我心想:這樣一個魁梧的人怎不做著買賣呢。

走進了一家酒館,他要了兩瓶啤酒,邊喝邊和我打開話匣子。那時,我才知道他是以唱歌乞討,而且已是個成名了的歌丐。我聽了他的話即用好奇眼光向他混身打量;他獨身不帶什麼東西。酒後,因為好久我沒有嚐到酒味,所以現在我全身興奮,一面便用說笑來譏諷我自己的境遇;他卻說:「得啦!你我快幹些正經吧,今夜的食宿費,至少得賺進口袋的。記住,你只消拾拾錢就好了。」

我茫然地點著頭跟了他走。天氣很晴朗,經過了幾條小街,最後來到了一條長街上。這兒房屋分兩面排列著,走了幾步路,他忽然回頭來再三對我道:

「喂!你現在只要拾銅板,別的事我不用你管。」他又道:「不過你要看仔細,銅板別給警察們拾了去哪。」

他的最後一句使我驚奇。我想也許:這轄境裏的警察是要拘捕拾銅板的人的吧。但他又向我說了許多的話,我於是略略寬放了一條的心。

祇是我想不出銅板到底會怎樣來法?現在,他快運行技巧了,他眼睛盯住一家的窗戶,用一種怪駭人的不調和的高嗓子,昂頭唱起一首熟悉的讚美歌來……

我驚詫極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然而我又很羞慚我自己的處境;我想轉身就跑,但又不忍走開這裡。正這時候,窗戶上一陣響,只見一隻白嫩的手在窗口擺了幾擺,霎時間一個銅板落下來,我即俯下腰去欣然拾了它。但另一邊,一個赤臉兒的大腹賈似的人開門來打我的招呼,我馬上走過去,從他的手裏拿到了二個辨士,我謝過了他,然後來到我同伴的跟前。

我對於歌唱本來是愛好的,在以前,無論在何種場合我都喜歡引吭高歌,因此不久以後我就努力去附和,他著我用我的低音的大嗓子來伴唱,一邊拾著銅板。

真是好買賣,銅板的飛來一分鐘之間平均可得兩枚,他也極度興奮,顫動著腿子,挺著腦,使歌聲更強烈和高大;現在,我們是合唱著一首婦孺皆知的讚美詩了;比前者更加通俗,他的喉音也更嘹亮,在力竭聲嘶中雙手不住絞盤著,我看出了他的身體的不支,因為這時候,我反而覺得可憐起他來。

他俯身過來裝了一會老年人的樣子,彎腰向四下裏探視了一會兒,這使我透不猜他的用意。但他現在急忙回過身來,用一種決斷口吻向我說:

「我們快走,快走開。」

說畢,他便大踏步地走了,我不去察看沿家門裏的人的視線,也急忙隨他急急走開;但我忽然瞥見了一個警官的身影剛消失在牆角拐彎處,才使我恍悟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跑過去找到了我的同伴,他喘氣地對我說:

「啊!這年頭兒窮人要飯也不自由了。呃,這次幸虧我們合作的成績還好。」

我一檢點我們收拾的總數,二十辨士,當時我就由他主張,分到了這筆錢的半數。

「朋友!我現在要忠告你。」他開始用教誨的口吻向我說:「以後我們合作,第一你的歌聲別過於洪亮,因為這樣一來,人家即以為你是營養充足,精神旺盛的人了。第二,你走得太忙,當人家還未感動的時候,就聽不見了你的歌聲。……記得,你往後應該用一種較為病態的聲帶吭歌,而且須要把尾音拖得漫長,把被唱的高音忍住,裝成哼不出來的樣子,目的要你儘量保留你的全音,不論是什麼歌,什麼調,一律都得如此的。」

他滔滔不休向我這樣宣說著,但我聽不耐煩,我突然截斷了他的話頭。因為,我太厭倦了這種生涯,雖然今兒是第一遭。我對他這樣表白,他露著吃驚的神態,對我說道:——

「甚麼話?你唱夠了嗎?啊,蠢貨!老實告訴你,這項乞討法門乃是最最高貴的一種了。」但我還是抓住了不幹的宗旨,他見我如此堅決,最後只得對我說:

「好了!那末我們且回到旅店裏去再說了。」

旅店就在不遠的地方,我們進去了。當我喝完一杯茶,和抽著煙捲兒的時候,總感覺得對於那種勾當,有著不快和羞慚。但我的肚子已經餓極,我預備裝了一個飽便去睡覺,所以,當其中一個旅客問起我今天歌唱求乞的成績如何的時候,我只用「很好很好」敷衍了他。

他,正是一個小販,這時候在檢視著他的貨色,也許他在白天街上見到我們歌唱的緣故,才這樣來探問我呢。

明天的上午,早餐進過後我的同伴再提議上街去做八小時歌乞工作,我照例又打發了他:「這生意我幹不慣。」

同在旅店中,有幾個婦人或是少女的女性,她們在那裏做著刺繡生活以營生。當我這樣堅拒了我的同伴時,他即拖著沉重步伐到廚房那邊兒去,坐近這些女人家。有個磨刀匠的家室,她領了她的一個七歲女孩子,向我那同伴道:

「我想讓這孩子陪你去幹一天吧,我的孩子瑪琍愛隨人幹這項買賣已經好多次,她很能幫助你呢!」

我的同伴獲得了首肯,當即見他們離開廚房而去。從此,我似乎常見他倆合作了。她們自命為老江湖,經常出借她們的女孩子幹這些工作,藉此也可以撈到一點進益,因此,(女孩子)出去歌乞的男人就不一定是孩子的父親。總之,這幫孩子是受大人慫恿的,反而使她們在從小飄泊中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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