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救世軍旅店

在倫敦,我已住了兩年了;我的文藝寫作雖然未曾獲得多大的成就,但照我現在的處境,經常能夠看到第一流名家的著作,這就是我的收獲。這兒的破費真不貴,最適合我的境遇也沒有,所以要不是為了意外事情的發生,我願意長久地住下去,直到我事業完成而才離開。

朋友某君需要我每星期幫他兩先令的忙,當我決定周濟他之後,我開始想從房金開消上省下來,所以我要找個更便宜的地方居住。塞得克,呵!這是救世軍主持之下的一種地方,每星期一張床位只須兩先令,就這一點可以積下一先令六個辨士了,於是憑這情感一時的衝動,我當晚帶了一切行裝便在塞得克那兒歇夜。但此事直到現在想來,覺得頗有點兒反悔!

六個月的時間我在救世軍旅店居留,我覺得,這地方沒有可以叫人稱羨之處。外界以為這場合總該很有利於平民,但祇有旅客們自己知道;那種名為便宜的食品,其實怎麼使人下嚥?這難道是倫敦郡議院舉辦慈善的初衷嗎?

再說內部的床位,在二張床位之間簡直找不到一些空隙來,臭,熱,窒,把一間十五至二十張床貼緊排列的小房間,塞得不像是個人住的地方。我還算是幸運的,住進去後找到了一張貼近著牆壁的床位,可以面向著牆獨自個兒安睡,不然如果床在中心的話,隔床旅客的鼻息無疑會在入睡時噴在你的臉上。

當我在這次經歷中,我看出了那些主持事務的軍官們的虛偽,和他們一種假仁慈的臉譜,長久了,我竟連那些總幹事們的同樣的臉態,也完全看了出來,別的不用說,隊長和副官的撤職,還不是個明證嗎?

然而,一般的旅客卻都和隊長的感情尚佳,據說他時常拿錢出來周濟眾人的。

副官,他本是個文雅人比誰都熱心於祈禱,但在說話之間,他對於誰都露著蠻詞和暴戾態度;也許象徵他的個性之故,他的欺騙術時常是很幼稚的,使我見了不時會對他發笑。

在晚上,那個隊長是要來查一次房間的,副官總是鬼鬼祟祟地溜在賣酒櫃的旁邊,偷偷把視線,打從玻璃窗裏望進來,望著裡面的長官的形態。但為什麼呢?我不懂,我只有奇怪,而最奇怪的,倒是他有時更會悄悄地輕聲兒的溜進來看著長官的舉動,幸虧那隊長不曾一下子回過臉去,否則定會使他吃上一驚呢!

逢星期日的下午,隊長和副官倆,說是照例地領導著舉行一次集會;最初由那副官做上一個簡短的祈禱儀式,然後是隊長的佈道。這篇道理,我總認為幽默之至!

是某一個星期日的下午這會照例開了,隊長一篇演說和禱告才真夠味呢。事情如此:我們那宿舍裏,有個怪可憐的神經病患者的旅客,他的名字叫做惠西勒,賣花過日子的,他有個怪癖,當他每晚回來上宿時,總把賣不了的花縛了一身,喝得泥醉地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家。

但是,有一天惠西勒忽然失蹤了,據常在倫敦橋上遇見他的人說:他是跳大河自殺了。因為這樣,隊長就在星期日講這篇哀悼兼追憶的演詞,將他的一生流浪史講述給我們聽——

他說惠西勒是個來自優越家庭裏的人,也受過教育的,講到這裡,隊長幾乎泣不成聲了,副官亦然,所以當他講好了後,又領導我們替死者靈魂做了一次祈禱。

事情過去了,但第六天,想不到那位被肯定已死的神經病患者惠西勒回來了。隊長和副官剛從辦公室走將出來,他倆迎面碰見了他,嚇得連忙倒退,連話也不敢和他談一句,驚慌莫措地回了辦事室。

但從此之後,隊長依然直認現在的惠西勒不是活人,而是個死靈魂!……然而他為什麼這樣武斷呢?因為,以前誰都說惠西勒每年之中總有一次神祕莫測的失蹤,失蹤後六七天才重見,於是他承認這種現象跟河中的浮屍的發現相同,斷定他一定是個溺斃者的靈魂!

這家救世軍旅店的規則說來也很嚴,無論是健全的或是患病者。每天上午十時總得離開宿舍,那怕大風大雪也如此。這樣才在房中打掃一番,規定下午一點鐘,方始重新開放!

旅客的等級,在這裡大都屬於小販之類,如賣報的,賣麵包和賣玩具的,每人的進益每天約能賺到一先令至十七八個辨士,大家因為依倚救世軍的施捨,所以賺了錢便化完,從來絕少有留著隔宿食糧的人物。

在這場合我居住了四個月之後,滿想再作一次出版的事業。我很想使這次計劃實現,決定費半年苦功,先向當地窮所打一張小販的照會,先販些針線,花邊,和鈕扣之類,到各個城鎮上叫賣。

因為我深信在這樣苦幹的半年之中,每週我預卜賺到九先令模樣,倒也可以積起十幾鎊錢來。我決心了,打算就實行,但忽然有著一個思想,那就是我的一條假腿子,怎能容許我長途跋涉呢?

和同伴商量了,但有個旅伴,絕對勸我到一家外科慈善院裏去領一條木腿,比較鞏固,我在第二天上,終於到了那地方去。這院裏的職員們是允許的,但說要到有人函覆答應施捐這些錢之後方能照辦,我當時情感衝動,便預備紙筆發出了十多封的信,寄給外界。

回信後來雖回來了,但是許多人說他們已經另外捐過錢了,有些信是遭了「無法投遞」四字而退回,我沒有氣餒,又寫了十二封信寄出,結果只有一個的同意者。

連續寫了不下百多封,但肯認捐的信還是差了幾封,我很驚詫,就回來問我的朋友;他說:

——啊!總之時令不佳,現在夏天一般闊佬都得離家找暑期娛樂;而且,南非戰事正當進行激烈之時呢……是的!傷兵天天來自前線,當然大家把錢捐到了這一點上去,對我這問題漠不關心著。我記得,答覆的回信之中有一位像是個女人,她對於我的腿的殘缺,要到我有個牧師能夠書面證明後,才可以答應我的要求。

我只寫明我的通訊處是塞得克街九十六號,這本是大家一目瞭然的地帶,但是,有位女子的來函,因為她不知道我的地方已是這個場合,然而她偏主張我去投入救世軍旅店,一定有辦法可想,但我是住進來了,這又是她怎樣知道的事呢?照此再等待下去,我的前途真是無多大希望了,於是我唯有祈禱著我新事業的自然發展了。某一天,我整天在外,但晚夜回來時,有個夥伴對我說:

「有二位先生在外面等著要見你。」

「噢!是怎麼樣的人物啊?」

被我問的這個朋友答道:

「很像律師身分似的。」他說後又瞇緊眼縫:「老兄!這回要是你獲得了遺產,可別忘掉我啊!」

我弄得莫明其抄。我想我的族中再沒有交給我遺產的人了,他怎會說出如許的話來呢?但我又很興奮,這是我從來鮮有的感奮,當下我就立刻出外,跑到辦事室裏來。——

然而,外面空空如也,連陌生的影子也沒有。

祇是半晌以後,隊長笑嘻嘻地進來,他手裏遞給了我一封信,說道:

「是誰寄來的,你當然會知道嗎?」

「我一點也猜不到。」我說:「我怎會知道呢?」

我最後拆開了。原來是個短札,叫我明天上午到「慈善會」去一次,什麼用意我還是茫然,於是我回到裡面去問我那加拿大籍的夥伴,他說:

「那是他們開玩笑的,不過要知道你的身世罷了。」

他狂笑著,我以為他是個醉漢,也沒多問下去了。

明天的清晨,我估計我今日一定將受到意外的恩惠,很是快樂。當我預備根據昨兒來信出門時,門口的隊長又碰見了我。我止步問他對於我的事情有何見解,他說:

「唔!我說老實聒,你記住,我以為他們慈善會的宗旨不見得如何加惠與你,至多施捨你一點不致浪費的東西。」

我和他點頭作別,這是上午十時的時候了。

準時到白魯路慈善會的辦事處,有個職員引我進了一間休息室,等上足足一個鐘點,才有位穿黑衣的人再來領我上樓,我機器地盲從著走上樓去在一處坐下,他拿出他的紙和筆放在案上,問我:

「有一位太太她很關心你的情形,特地寫信給我叫我接見你,請你答覆幾個問題,以求改善你的環境。」

他說畢,開始發問了。他問的情形大概是關於我生活方面的:——

「你每星期一定要八先令才能維持嗎?」

「是的,我本人只要六先令,在先我還能抽出兩先令接濟我的一位朋友,但自從我發出這封信給許多人士們求援以後,我可不是這樣做了。」

「你再告訴我,你那條腿也許再能支持兩年吧!但是否從外科慈善院得來的,那條腿?」

「不是的。」我答:「我用十二鎊十先令代價購來的,因為那時我不知道外科慈善院呢。」

「你曾經發出的信,但,人施捐了你錢嗎?」

我又老實地告訴他,只有一位先生惠寄了我十二個郵票,資助我發信的郵資。說到這裡,他露出了莫大的驚詫和興趣,繼續對我說:

「啊!外科慈善院辦事真太會延擱,屢次這樣,使人家才獲得了大量發信的機會。」

他這話,顯然疑心我是個騙子。但幸虧他最後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