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在黑暗中

逗留了好幾個禮拜,在這裡我欣賞著美麗的春景;春色在空氣中蕩漾著,天空一片的蔚藍。但,嚴冬的雪片還覆在地面上,只是有些地方的冰塊已在溶解了。

一年中,唯有春是最叫人開懷了。

太陽在天空之中遊行,和暖的空氣使人的血液也流得爽快了,在積雪漸融的街上,現在到處看不見一張挹鬱的臉;雖然,另一個地方有著給「餓鬼」作祟的人們,但他們有慈善家來予以接濟的。

在一間代價很便宜的旅館裡我住了三星期,決定要在下個星期一,開始繼續我的旅行,因為有待摩特利亞的好天氣呢。這個睡房每晚祇化一角半的房金,我租住了。但有許多同樣的房間在這裡,各以薄薄的木板隔離和劃分著。只是這木板很矮,一個旅客如果要瞧隔房的隱秘,只消站到睡床上,就對方什麼都看得出來。

當我啟程的前夜,我是準備早些睡的。但我走入睡房時,有人在輕輕敲著我房間的板壁;我喊道:

「你要幹些什麼?說……」

那人因為要和我索討不能公開的東西,所以不敢大聲說話。後來他乾咳了一下,然又低著嗓子道:

「我要一根火柴,你有著便給我。」

火柴,是這兒房中禁用的。但我們這一群都是犯法者,什麼遭禁的東西都有,於是我抓一把拋過了幾根去。他在黑暗中摸索,最後似乎摸著了,便劃亮了它去找尋地上未拾起的火柴。

過了一會兒,他和我攀談著話,但這張嗓子我是多麼地熟悉呢!我很想看他一面,但不可能。於是我只有鼓勵他再說話,我要多聽會兒:讓我可以斷定是曾經在那裏跟他碰頭過的嗓子和人。

但黑暗中,我幾乎掀起了不下一二百幕的浮動的回憶,但是依然想不起他來:到底他是胖子,瘦子,長子還是矮子?性格是溫和,是暴燥?皮膚是黑色,白色,紅色,灰色呢還是棕色?結果我的神經混亂了,只得像徒勞無功似的,閉眼入了夢鄉。

在夢中,當然更不能繼續我的記憶獲得成功。

但到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卻發現他還未離去。因為隔房他的腳步在移動著,是穿衣。我也趕快穿了衣服;但是他彷彿急著出門。我在衣服穿了一半時,馬上就拔閂出門,結果見他也同時出門,使我就向他說了一聲「早安!」

啊!我已認出他來了。

但他還未曾完全記起我是誰,我望了望他的右手,不錯,他兩個指頭是沒有的,那他還不是三指賈克嗎?他是摩特利亞來的看牛工人;三年前我由白耳塔墨到加司哥去,在後者地方我碰見他過。只是我和他僅見面了半小時,所以我記憶中一時想不出這位偶逢者的聲音。

我們並肩去盥洗著,然後預備進早點。但是他已忘記過去的事跡,只當我是個陌生人,我卻用稔熟他的態度對他說笑著的。上午我因為要啟程西行,他對我說:

「我也要向西旅行,到威尼伯去的。不過我打算積雪完全溶化了走,大概一二天總該可以了。但你說今天就走,也好的,我們一塊去吧。」他又繼續下去道:「我告訴你,這一段路程我是熟悉的,我曾經旅行過好多次,因此在路上我保險不至於怕東西沒有。」

三指賈克之所以缺乏兩個手指,是十年前的事。那時他在一家棉花廠裏工作,不幸喪失了這天賦的寶貴的指頭。從那年起,他除了幾次三番做著船上的看牛工人外,便是終日的遊蕩。他的生活全靠人家的施給,倒也非常舒適似的。

他現在要到那威尼伯地方去做些什麼,我不知道;總之,他對原來住的地方是感到厭倦了吧。我這樣地猜想著。三指賈克的旅行很緩慢,他說他沿途要多多跟窮朋友們聚聚,我倒也同意他的。

天又下雪了,這一場的雪降下來,使我懊喪著不該這樣早離開了摩特利亞。但是,我旅行的目的地克侖達克——黃金世界,是一天天的近來了。

在各個車站上我們整天的閒盪,雖然車站上都有生了火爐的待車室,我們因為是另一種乘客,沒有到裡面坐一會兒的權利,但站長和工役們,有時也對我們注視著,不過未曾前來查問我們一句。

晚上,我們宿在那地方的監獄裡,到了清晨才走。

但夜宿監獄,頂不習慣而憎厭的倒是須要經他們的搜查,幸虧這搜查並不怎樣地認真。有一晚,我們到了一個小鎮上,人家都說明天清晨有二個犯人要拖到曠場上去受絞刑,這其中一個是謀殺親夫的女人,另一個是幫凶和主使她的漢子。預料明晨瞧熱鬧的一定人山人海,政府當局因為唯恐有人劫獄,便派了不少的便衣偵探,嚴密地行使著職務。

黃昏以後,我們又到監獄去敲門求宿。有個警官問明來意允許了我們進去,我們照例準備受檢,便將煙斗,香煙,火柴等所謂禁物很小心地藏過了襪管裏。

但正當實行搜查的時候,有個便衣偵探走來對那位警官說:「現在不能容納這些人,最好你寫一張紙條給他,讓他們到旅館裡去過夜。」

終於,我們領到了一張條子才離開監獄。我們奇怪極了,最後我們才知道今夜特別嚴緊的那樁實情。走到了旅館,但旅館中人向我們說,各個房間自早晨起已就客滿,連所有的椅子也被旅客佔去,準備就這樣坐宿一宵,於是迫不得已,重複回到監獄裡去。

偵探還在那邊兒,這次他又命令我們到另一個鎮上去過夜,然而三指賈克不允許這樣做,他說腳底已走起了水泡,不能步行,偵探們大家集合著考慮了一會兒,終又有一個來問了我們許多的話,開始對我們混身上下,解開衣服搜查起來。

我明知秘密定得洩露,很識相地自動把剃小刀,小刀,木梳之類小另件交給他,但他一定要摸我們的襪子,煙斗,煙和火柴也就敗露了。

我的腰帶裏是我三鎊鈔票秘密蘊藏之處,我祈禱著別被他們查得;但不能倖免,我的腰帶終於捏在他的手裏了。只是這並非硬幣,所預藏的鈔票方沒給他發覺,但已流落了滿頭大汗!

一切搜查完畢,偵探便領著我們走過一條裝有鐵柵的甬道到了一個監房裏,鎖上了門。這夜我沒有閉上一會眼睛,感覺出來似乎有人在監視著我們的。

直到了明天的清晨,那偵探把東西交還我們,一早的趕我們離開了這監牢。西北風很凜冽,在這郊野我們真嘗盡了冷的滋味。

雪依然積得很厚,早晨和夜晚,天冷極了。我們在這氣候裏旅行了一個星期,才到達奧太華,我露出焦急神態想叫三指賈克快趕路,以期早日進抵威尼伯,他答應了。再隔了一天的清晨,我們終又上了一列貨車,想作一整天的長日旅行。

但這是一輛速度緩慢的本地車,沿途連小站都得停,就在一個叫做令費羅的小鎮上,我們不耐煩地跳了下來,打算改乘一班載客車,一晚可以趕上四五百哩呢。

坐在待車室裏,直等那班載客車將到站以前的二十分鐘前,我們又溜出去躲上了一輛停在遠處的空車中。那裏易見火車的到來,也能避過站上人對我們的視線,就這樣不久之後,駛來的火車進站了。

因為鐵軌上堆著冰雪,火車進站的速度和聲音,均比平時減低。我向賈克傳了個口令,便迅然跳下了空車。

待這列客車又要向前駛去,狂嗚著汽笛鐵輪輾動的時候,我們已經趕到了車旁。我讓我的同伴先跳上去,因為他的一隻手是殘廢的。他好不容易跳上了,但火車速度已比前越來越快,我這時才趕奔上前,手拉住把手,跟著車子飛奔,準備縱身跳躍;誰知我的同伴猶疑我的模樣,他屹然站在踏腳板上,使我要跳上去也沒有立足之餘地;我慌急了,但我還是緊緊拉住把手,這時火車的速率更快,我不容易趕上,我大聲叫他快讓開身子,可以讓我縱身直上,他雖則是照做了,但太遲了,現在的車身可說已是風馳電掣,加之又是雪夜,我躍了幾陣,非但沒有踏上踏板,反而身子摔了出來,我手死也不鬆,身子宕空了,給那火車拖了十幾碼路,我一陣心亂,放了手便跌到遠遠的地面上。

我覺得神志昏迷,我企圖站立起來,可是我不能掙扎了。我用手檢摸我的腿,方發現左腳和踝骨脫離了關聯,於是一陣心慌,疼痛接著也就大作起來。

幸虧的是我身子沒有裂成幾塊,我還可以叫喊,於是我在黑暗裏,想找到營救我的人。我匍匐爬行著了一段路,見有個人影近來,當時我就大聲地號呼乞援。他路見我的聲音前來,但他正是個鐵路工人。過了幾分鐘,他急召好幾個人把我抬到車站上去。當我躺在待車室中候醫生來時,許多人的眼光包圍了我,我為了保持鎮靜,只得拿出了我身邊的煙斗來吸煙。

明天的當地報紙上,據說也被我的新聞佔據了不小地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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