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成年後的遭遇

禮拜堂,每個星期日要去溜一次,這種機械似的生活,實在叫我不耐煩得很。尤其看見別個同年孩子也這樣做,一種抑鬱和苦悶壓住了我的心。我想要改變一下生活,出外自由工作,但畢竟這個計劃給我漸漸的實現了。

我來到了一家鐵鋪,言定五先令的月薪,我開始就業了。那時,祖父的心該是欣慰的。他們忠告我好好地習業,將來當他死了的時候,可以承繼我那個師傅的生涯。比我大兩歲的哥哥,也步了我的後塵,在一家布店裏充當了學徒。祇是我的哥哥太愚鈍,有一次,店主差他送貨,將一件值價二鎊二先令的布送往碼頭,他到了那裏,望見白司基亨號船還停泊在江心,他傻得豬也似的,便把那件貨色拋在碼頭上,逕自空身兒的回到了店中。老闆滿以為他的東西已經送出,但直到白司基亨的船長上他店裏查問貨物,店主氣得瞪大了眼珠,盤問起哥哥的底細來。他實告了那天的情形,當時老闆知道「孺子不可教」,馬上將他打上一張回票,寫信告訴我的祖父,自然他的生意飯碗敲破。

祖父忍痛賠償了這一筆損失,原來他老人家最怕訴訟,只得悶下了這一口氣。但過後幾天,一件新奇的趣事又產生在哥哥的玩忽中:是一個下午,祖母買了一條魚帶回家去,預備作為上好的餐點,忽然有人來敲門。她老人家便叫哥哥看住,親自出去開門。誰知當她返抵室內時,一隻雄貓正拖了這條魚吃得津津有味。祖母驚愕地嚷起來:

「富蘭生!你為什麼不看住牠?」

「這貓要吃牠,叫我有什麼辦法!」

哥哥的回話把祖母氣住了。他對貓特別好感,讓牠大嚼愛吃的東西,他的行為,實在是足以驚人的啊!

遺失貨色的這段事,很明顯地使祖父看出了我那哥哥的智慧。但他總猜不透他為什麼蠢到如此程度。有一次,他老人家對祖母說:

「利典亞!妳想這孩子笨到這地步,當時為什麼不喊一聲船上的人呢?」

誰知我的哥哥搶嘴上去說:

「啊!江中有許多條船,要是我一聲叫出來,他們齊都會答應,叫我怎的對付呢?」

「呸!」祖父氣得眉毛也豎了起來:「快給我住嘴!快再要吃飽了布丁來說話!」

我們的那條大街中,所有的女人們,個個是熟悉海洋的。我的祖父他是慣於說話的人,每天上街去,總得和人談談風向,潮汐,或是關心她們丈夫和兒子的事。其中有一位少婦的配夫,曾經趁一條桅船到他方去三月未歸,甚至連音訊都沒有。我的祖父,便怕和那個女人碰見,出門時也總先探望一下她在不在,用意是最好不要碰到她,給她纏住了問話。在事前,祖父對於他們的船和她丈夫的命運,實在他早有預言過了。

很用功的那個孩子——譚弗,上面說過他是我的一個唯一良伴。不知在那裏他獲得了一本巴倫的書籍,不久,我和他倆卻給這位大詩人的情感所攝住了。他的個性忽然變得孤獨和抑鬱起來,當我們一群男女孩子在禮拜堂做功課,課餘大家遊戲時,他的轉變了的個性深深表現了出來。有時,當我們愉快地在玩著「捉迷藏抱吻」的嬉戲,大家裂開鮮紅的嘴唇,露著潔白的牙齒在笑,唯獨他——譚弗卻倚在一支石柱子上,瞪著眼,咬住嘴唇,楞望著我們。我知道他是在發老脾氣;幻想和惆悵了,但漸漸幾個長輩也注意他了。

更有一次,在海濱,我和他發生了幾句齟齬,他便獨自到沙灘上,低頭望著汪洋的大水,叫喚他沒有用,他的古怪脾氣當時打動了幾個女子,上前勸了他好久,方回到船上去,而且到了船的黑暗的角落裏,他仍舊是沉默地不發一語……

可是不多久,這種脾氣他也改善了。但是,巴倫給我的印象卻較遲一些,直到後來,我只有感到讀詩的愉快。

我讀的是辛蘭,孕羅和莎士比亞的不朽名作,我始終忽視華茲華斯的,但智慧開通時候的我,對他也就留意著而神往了。

《修道院的孩兒們》是一部名著,但我的祖母一生紙讀過這一部小說,便受她慈母的責斥。所以,她老人家時或警戒我不許我和這類著作接近。她竭力勸我讀米爾頓的《失樂園》,和耶格的《深夜沉思集》,因為她讚佩後者在書中的一句格言:「蹉跎光陰甚於盜賊。」她喜歡我像英國十七世紀名作家班拜揚的風格,但遺憾的是她老人家尚沒有看出我和她之間,是距離著一條深淵的鴻溝。

開始改行了。我後來卻做起一家賣鏡框商店的藝徒來。但我在工作的餘閒,不時的犯上了讀書的嗜好。有時我一個人在睡覺時,還看書到深夜,明天依然能夠起得很早。年輕人自有一種堅毅力,我絕不斷然錯過苦學的機會,因為我能這樣做,有些較我年長的男女們,便預料到我必然有個無限的前途。我習作寫詩了,我連「韻律」和「和音」也不大懂,卻第一次寫了一首描寫夜的暴風雨的詩,發表了出來,有個朋友竟出我意料的帶到了勵志會裏去朗誦,他告訴人家這是我的作品,不少的人便給了我無限的祝頌!

我後來曾因為到一家劇場裏偷偷看了幾次戲,興奮所致,回家來寫了一篇「舞臺藝術」的理論文章,也大著膽量捧到會裏去誦讀,仍然的,有人愉快地歡呼著我,其中有個和我祖母相識的教友,更加給了我極大的讚賞,特別還把這事去告訴我的老人家聽!

我的口才不知是怎的,直到如今,我還不能隨心所欲去激動一個極普通的人。這也許是我經常大多接近一些談鋒不契投的朋友;和喜歡沉思的緣故吧。憶起某一次的事來,那是在一家旅館過宿,我和一個被人們驚為「學者」的旅客相處著。人家告訴我:他具有政治,軍事,文化,醫藥的學識,他而且還是個精通名詞和善於讀音的知名者。所以他們也不斷勸我跟他學習一點,奇得很,那位學者卻經常會向我叨教,我心裡倒不禁滿意起來。

我那時是當著學徒的,但也很自以為幸運。我到什麼地方都受人歡迎,受人寵邀,雖然,每次的第一回總不免怕羞。某一天晚上,我到了一個朋友家裏去任意談天,他的夫人正在生病,誰知我在出門的時候,他卻告訴我:

「啊!我妻子笑得病體著實好了,你為我省了一筆醫藥費,謝謝你!」

但我總還嫌自己不能在較上等的宴會席上,獲得自己自由言論的機會,一來,我的口頭往往含蓄著許多粗言俗語,擱塞了我要說的動聽話,第二該是怕難為情大膽的講,後來確也是使我言語遲鈍的致命傷。

在我當學徒的第二年吧,我碰到了一位年輕的女子,她是離我誕生的地方不遠的人,很聰明,這點年紀早已讀過了不少文藝書籍。我們交談過幾次後,我就將我的拙作捧給她看。她真熱情,當時給了我很大的激獎和勉勵,從我眼裏望出來,她簡直是我心目中的一星辰,我要借這點星光度過一條苦難的海峽,然而,不幸地才認識了她六個月,她死了,我心目中的一顆彗星殞落了。

可是,她一篇生前安慰我的話,始終猶在我的耳邊,使我不能忘懷!

接著不幸的是我的祖父也死了。一個爽直,坦白,誠懇,諄善的老年人,我的祖父生平就頂怕欠債和訴訟,他也怕見公庭裁判官。但卻為了他人之累,生平上了三次的公堂。

第一次是為了他船上被偷的一條繩索,法官召他去認贓,證明這是陸用的繩索,不是船家物,於是那犯人便得了釋放;第二次,他老人家完全是上了當,因為,酒店賣酒有個規定時間,過時賣酒是要受禁的,一個星期日的上午,祖父還睡在床上,有個偵探假裝了個酒徒,甜言蜜語來店買酒,女人家不懂事賣給了他,結果祖父給法官傳去,敲去了一筆的錢;第三次,就是我們的賊黨被破,我下獄受處分的這件事,在前面我已經說出來了。

總之,他老人家不是個偽君子,相反地,他卻有著雄獅似的心。有位曾經獲得拳擊錦標的叫做普契門司的選手被他譏嘲,他是個酒徒,這種故事我的祖父時常地講給我們聽。事情是這樣:在一家酒吧間裏,他背後的座位裏有個自豪的人,在那裏大吹其牛,許多人都聲高氣揚的推崇他,但他老人家不耐煩起來,探出頭去,忍不住拆透了他的西洋鏡:

「佐治船長少吹幾聲,你別以為了不得,我認識你時你還在那裏嚼光光的大麥麵包呢,是嗎?」

對方聽見了祖父的話,面紅耳赤,只是走過來輕輕地向他打招呼:

「唔譚惟斯船長!請你包涵,我在這裡是外鄉人,外鄉人吹吹牛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這件故事我聽他老人家講了至少一百遍吧。

我在學徒生活的最後一年中,似乎比前放蕩了一些,因為快學成了,我祇等待早些結束。終於期滿了,但師傅硬要我幫助幾時,我不好推卻,只得答應,他出我的工資也較為可觀,然而祇做了三四個月,我便用託詞很圓滑地辭退了。不知怎的我想到美洲去,祇是祖母不放心我遠走,不給我的川資,所以,我在波列司杜找到了一個職業做,那知正當工作至六個月的時候,我慈愛的祖母的死耗傳來,便告退轉到家裏奔喪。在外流浪了六個月,沒有一個不陌生的人,這種生活誰也要感到思想和康健的消沉,我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