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伯納序

我在一九〇五年間,由郵局收到了一部詩集,作者的名字叫做戴維斯【W.H.Davies】,他的住址是倫敦肯涅吞鎮【註:肯辛頓】的「佃舍」裏。當我想起肯涅吞鎮還有一所佃舍的遺跡,頓時引起了我滿心驚詫。因為那種地方,常給近代人視為最下流的寓憩所,純粹是一爿劣等的客店,獨身漢們都住在那裏,至多一夜的宿費是六個辨士。

本來,接到那部詩集不會引起我的驚奇,我幾乎每個星期收到作者們寄贈的小詩集,但在往常,我不是那麼冷酷,會把這些小書的作者寄給我的心愛物拋擱在一邊,為了減輕這種良心的譴責起見,我總將每冊書過目,企圖在這些中間找到一點有意義的東西。在寄來的書中,有許多是附著一封信,因此我有時閱後,能從字跡,信紙,地址等的推測中,想像到作者的環境,和猜也他是那一階層的人物;經常不大會有錯兒的。

但當我收到戴維斯先生的詩集時,我的想像卻失去了效用,絕對猜不出他是個怎樣的人物。

因為他並沒有附來一篇自我介紹文,但連出版的地址也不書明。據我的猜疑,那位作者一定是直接捧了原稿到印刷所,像定做一雙靴子似的簡單地付印。上面印明了二先令半的定價,希望每一個贈予作者匯寄給他書資,如果認為值得的話。這種辦法倒非常的直率有理,因此我首先發覺作者倒是個爽直者。

我也照例地翻讀著他的著作了。

但僅讀了三行,便抓住了我的神經,我已經看出作位真正的詩人了。他的作品一些也不叫讀者誦讀費力,而且一些也沒有所謂近代化;因為,書中找不出什麼痕跡能證明他曾經熟讀古柏,普拉波,巴侖,錫萊,甚至像甚麼馬列斯,亨利,齊柏林的東西。誠然,他的技巧完全出於兒童文學的一路,好像沙漠中的碧泉,使我在這兒見到了一位純潔的詩人了。對於他這本東西的出版,是他找到了適當的匠人把它印就的,他就捧了它,整天當作商品似的沿街在叫賣著。

無疑地,他是一個窮漢了。但是,我想到一個窮漢而能積蓄餘資去刊印這類無人要買的詩集,不禁使我膚為之慄。我是知道詩人環境的,於是對於他那部詩集不像其他似的拋擱在一邊,而寫了一封信給他,勸他不能靠詩歌過著日子,一方面我認購了他幾部東西,叫他寄給他所知名的那些批評家們,我想試試人們的眼光,也能否辨認出他是一個真詩人來。

居然許多人辨認得出。在不久,我便在一份倫敦發行的報上看見了一篇熱誠的推薦他詩集的文章,和另一篇作者的訪問記。從這裡,我才恍悟他是一個道地的「飄泊者」。他在半生的流浪掉了一條腿,現在他是個獨腿人;但是,他還有一筆遺產的經常進賬,算起來他倒是一個紳士呢。

他積省自己一份每星期十先令的進益,就這樣使我獲得了閱讀他這部「徬徨飄泊者」的權利。關於本書,是他一生飄泊的自述。我只消用下面二句話來介紹:從頭至尾我已看過,但如果原文還有的話,我真樂於再讀下去。本書的題材是一篇飄泊生活的沉靜的敘述,作者的態度,樸實而不矯揉造作,所以他不愧是個社會所讚許的詩人。他也是個極度硬心者。依他的遭遇來言,我想當人們失掉一條腿時,是否會像海蝦失落一條大鬚似的,只以為慢慢兒還能長出一條新腿來。假如是我遭遇到了這種不幸,我正描述的自述中,開頭第一章就得大書特書道:「現在,我要把我整個生命改變的事件——人生最殘酷的一頁來說。……」但是;戴維斯先生的這部書中,並不大事擴張寫下這件事,給讀者予一種恐怖的感覺!

戴維斯先生用他那不善於描寫的,恬靜的態度來告訴我們,他自己確做過叫化子,偷東西,喝酒。我雖也叫化過,喝過酒和偷過東西,但當我讀到戴維斯先生這可歌可泣的懺悔錄時,竟得到了一種不能喻言的感覺;因為,他是一位不顧面子的真詩人,在劣等的飄泊所中存身,卻能夠悠閒自得的生存呢。

他這一部書所給予我的另一種影響,是使我認識了自己,一生中做著習俗傳統的忠實的奴隸。幾年之中,當戴維斯先生飛鳥般地在做著自由的武士,我卻被關在這兒,馴服地為生活而工作著。我羞愧我在被欺騙之下,已喪失了我的自由!可憐我在當年在初出山門的時候,找遇不到一個戴維斯先生那麼的流浪同志,像基督徒在旅程中碰到傳福音者一樣,鼓勵他不必擔憂明天,也不必找尋工作,只要開口可以討,伸手可以得,同時也沒有必購車票方能乘車的成見!

對於某些旅館的環境,我在未讀本書之前,也知道的不多!我常常不明白窮人是怎樣旅行的,因為列貲、多誠這一類旅館,顯然地並不是為他們而開設的。袋裏僅有六個辨士的人怎樣過夜呢!但戴維斯先生在這兒明白地告訴了我們,他知道的,他是天天在學習中生長。

這本書中,他使你明白,一個流浪者在窮到無可收拾的地步,才不至被路上的同道者們所搶所殺。流浪者是多才多藝,有活兒,有膽敢,和鎮靜的,但他不被腐化,他不斷地找著正常的生活,因此往後他不再流浪了。他作了詩用積省下來的錢去刊印集子,巧遇斷了腿的一個長時期休息,使他獲得了此生所未敢夢想的意外成功。

現在,戴維斯先生是一位成名的詩人了。他不再捧了印就的詩集去叫賣,而由愛好者按期出版他的作品,和評論他的文章了。他的毀滅者的靈魂,與新詩歌集,這上面的詩歌,無疑地是他不朽的作品。

本書的刊印,雖然他是以普通文人的資格來發行,以期碰碰額運,但就其文字的風格來言,已值得為文藝專家所閱讀了。所以輔助他出版的朋友都願有一位號手在他的前面引路,使人家正面就可以注意著他。我為要鼓勵他的寫作成功,也自告奮勇地盡了這點微薄的義務,寫下這篇序文。差司幹完,我照例得退閃在一邊,把這舞臺面交讓給他,請閱正文吧!

——蕭伯納於安聖勞侖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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