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藝術家生活

就著者所見,中國文明範疇的一切狀態中,只有藝術可予世界文化以不朽的貢獻。這論點,我想無須大事爭辯。至論到中國的科學,無論怎樣,未見有可以引為自負者,雖中國無學理根據的醫藥學可貢獻給世界,予以豐富的研究與發明之園地。中國的哲學,不會在西方留不朽的印象,因為中國哲學以其中庸、謹飭、和平的特性,永遠不會適合歐美人的氣質。這種中國哲學的特性,完全係體力減退的結果,而歐美人的氣質則充溢著進取的活力。

為了同一理由,中國的社會組織也將永不會適合歐美社會。孔子思想太拘守於事實,道家思想的態度太冷漠,而佛教思想過於消極,不適於西洋積極的人生觀。天天遣送人員去北極探險、去征服太空或打破速度紀錄的民族,一定不會變成純良的佛教徒。著者曾經遇見過幾個歐洲僧侶,可以拿來作例子,他們說話是那樣宏亮而熱切,全然掩不住他們心底騷攘的情緒。最特別的是,我見過一個僧侶,他在狠狠地痛斥歐洲社會的時候,很想叱吒風雲,呼風喚雨,從天宮召硫磺烈焰,一把火把整個歐洲燒個乾淨。當西洋人披上袈裟,竭力想顯出平靜消極的態度,祇覺得頗堪引人發笑耳。

進而言之,倘把中國看作一個沒有藝術理解力的國家是不公平的,中國人某種深深隱藏的心曲,只有從他的藝術的反映中被瞭解,因為,像貌醜心美的貝爾熱拉克(Cyrano de Bergerac),中國精神的最銳敏最精細的感性,是隱藏於那些不甚引人愛悅的表面後面。中國人的呆板無情的容貌底下,隱蓄著一種熱烈的深情,沉鬱規矩的儀態背後,含存有活潑豪爽的內心。那些粗魯的黃色手指會塑造出愉快而和諧底形象,而高顴骨的上面,從杏形的眼睛裡閃出溫和的光線,很愉快的凝集於細膩的姿容上面。上自祠天的聖殿,下至文人信箋及其他美藝品,中國藝術顯示出一種纖巧和諧的情調,判別出人類性靈最優美的技巧的產物。

中國藝術的特性,可由平靜與和諧判別出來,而平靜和諧出自中國藝術家的心底。中國藝術家是這麼一種典型的人,他們的天性安靜和平,不受社會的桎梏,不受黃金的引誘,他們的精神深深地沉浸於山水和其他自然的現象之間。總之,他們的胸懷澄清而不懷卑劣的心意。因為一位優越的藝術家,吾們相信一定是個好人,他必須首先要堅貞其心志,曠達其胸襟,達到這種目的的重要方法為遊歷,或為沉靜的內省。這是中國畫家所應經過的嚴格訓練,這樣的訓練極易舉出任何一個中國畫家來做例證。文徵明曾言:人品不高者畫品便見卑下。中國的藝術家,必先有優越的修養與淵博的學問,董其昌為一代大師,其言曰:「讀萬卷書,行千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立成鄄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是以中國藝術家的學習繪畫,不是走進畫室,叫一個姑娘把衣褲剝個精光,然後細細審察她肉體的每一部分,描繪她的輪廓與線條;也不摹擬古代希臘羅馬的石膏像——歐美有些守舊的美術學校便用這個方法訓練繪畫。中國的藝術家乃縱情於山水之間,注重遊歷,安徽的黃山、四川的峨嵋都是很好的去處。

中國畫家的隱逸山林生活,有幾種理由是很關重要的。第一,藝術家須貫注全神於自然界的千變萬化的形態,以攝取其印象,同時觀摹其棲息附著的草蟲樹木煙雲瀑布。欲將此等形象靈活地收之腕底,必先出以真情的愛好,使其精神與之融會貫通;他必先熟習它們自然的條理,他得稔悉樹林早晚陰影色彩之變換,他得親歷岫雲的盤峰岩、繞林樹的情景。但較之冷靜沖淡之觀察尤為重要者,為其全部精神的受自然之洗禮。明代李日華(一五六五—一六三五)嘗這樣描寫大畫家的精神修養:

黃子久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篠中坐,意態忽忽,人不測其為何。又每往泖中通海處,看激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而不顧。噫,此大癡之筆,所以沉鬱變化,幾與造物爭神奇哉!

第二,中國繪畫科目有所謂山水畫者,常描繪山巒煙樹,尤多崢嶸古怪之峰岩,其形狀非曾經親歷其境者,幾不敢置信。是以棲隱山林,實即為一種對於自然的壯麗之追求。中國畫家倘到了美國,他的題材上的第一個目標,將揀選大峽谷(Grand Canyon)或班夫(Banff)附近的山林。到了這種偉大的環境裡面,自然他獲得精神上的興奮,同樣也獲得體力上的興奮。說來稀奇,這個世界上精神的興奮往往是伴隨著體力的興奮而發展的,而生命的觀念,居於五千呎高度者與地面上又自不同。歡喜騎馬的人時常對人說,當一個人跨上馬背,他對於這個世界,另有一種看法,我相信是千真萬確的。棲隱山林的意義是以亦在提高道德修養,這殆為一般畫家從事遊歷的最重要最終極的理由。這樣,那些畫家棲居於飄飄欲仙的高處,用其舒泰的精神,俯瞰世界,而這種精神就灌注到繪畫裡去。及思慮既經澄清,意志既經貞潔,然後重返城市生活,以其所獲,施捨於那些不得享清福的人們。他的題材可以變更,他的山林的恬靜精神永久存留。當他感覺自己喪失了這種精神,消磨已罄,則他將重事遊歷,重受山林清逸之洗禮。

就是此恬靜和諧精神,山林清逸之氣又沾染一些隱士的風度,表徵著一切中國繪畫的特性。結果,它的特性不是超越自然,而與自然相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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