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猾俏皮

不妨隨便談談,中國人最驚人的品性是什麼?一時找不出適當的名詞,不如稱之為「老猾俏皮」。這是向西方人難以傳達而最奧妙無窮的一種特性,因為它直接導源於根本不同於西方的人生哲學。倘拿老猾俏皮的人生觀與西方文明結構做一比較,則後者似乎就顯得太稚嫩而未臻成熟。假設九月的清晨,有一位年輕小夥子,想把正在烤火爐的老祖父拖出去一同洗海水浴,而老人家卻不願意,那時少年可能會顯得怒氣沖天,而那老年人則僅僅好玩地笑一笑。這一笑便是老猾俏皮的笑,不過很難說那一個才對。這一切少年性情的匆促與不安定,將招致怎樣的結果呢?而一切興奮、自信、掠奪、戰爭、激烈的國家主義,又將招致怎樣的結果呢?一切又都是為了什麼呢?對這些問題一一加以解答,也是枉費心機,強制一方面接受另一方面的意見,也是同樣徒然,因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年齡的問題。

老猾俏皮是一個閱歷豐富的人,他既現實,又漠不關心、不求上進。就其長處而言,老猾俏皮給你圓融而和悅的脾氣,這就是許多小姑娘樂於下嫁老頭兒的原因。假使人生值得什麼,那就是它教了我們和氣慈祥這一課。中國人早已體會出此中三昧,不過並非因為發覺它有什麼宗教上的報償,而是得自深奧廣博的觀察與對人生無常的理解。這個極為狡黠的哲學觀念可以下面兩位唐代詩僧的對話作為代表:

一日,寒山謂拾得:「今有人侮我,辱我,慢我,冷笑笑我,藐視目我,毀我傷我,嫌惡恨我,詐譎欺我,則奈何?」拾得曰:「子但忍受之,依他,讓他,敬他避他,苦苦耐他,裝聾作啞,漠然置他。冷眼觀之,看他如何結局。」

此種老子的精神,以種種形式,時時流露於吾國的文詞、詩、俗語中;欲舉例子,俯拾即是;如「負一子而勝全局」,「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好漢不吃眼前虧」,「退一步著想」,都是出於同一根源的態度。此等應付人生之態度,滲透了中國思想的整個結構。人生於是充滿了「三思」,充滿了「三十六著」;人的稜角磨平了之後,就能達到中國文化特徵的真正圓熟的境地。

就其弊病而言,老猾俏皮——中國智慧的終極產物——妨礙了理想和行動。它粉碎了一切革新的願望,它譏誚人類的一切努力,認為是枉費心機,它使中國人失卻思維與行動之能力。它用一種神妙的方法,減弱一切人類的活動至僅敷充饑及單純維生所需之程度。孟子是一個大滑頭,因為他宣稱人類的主要願望為飲食和女人——或養與生,所謂食色性也。已故大總統黎元洪也是一個大滑頭,因為他宣布將以一己服膺的中國政治格言「有飯大家吃」來解決中國的黨爭。黎總統不知道自己是一位冷酷的現實主義者,他說的話比他所知道的高明,因為他從經濟的觀點解釋了中國的現代史。拿經濟的眼光來解釋歷史,對中國人而言並不新奇,亦猶如左拉(Emile Zola)學派之拿生物學來解釋人生。在左拉,這是智識的嗜好,而在中國,則是民族的自覺。現實主義者之在中國,非學而能,乃生而能者。黎元洪從未以深思熟慮著稱,但是因為他是中國人,就本能地覺得一切政治問題無非是飯碗問題;做為一個中國人,他給中國政治下了一則我所知最精深的解釋。

此冷淡而又實利的態度,基於極為巧妙的人生觀,這種人生觀只有耆艾的老人和耆艾的民族始能體會其中三昧,不滿三十歲的年輕人還不夠瞭解它,所以歐美的年輕民族也還不夠瞭解它。故《道德經》著者老子之所以名為「老子」,似非偶然。有些人說,任何人一過了四十歲,便成壞坯子,無論怎樣,吾們年紀愈大,愈不要臉,那是無可否認的。二十左右的小姑娘,不大會為了金錢目的而嫁人,四十歲的女人,不大會不為金錢目的而嫁人——她們或許稱之為穩當。希臘神話中講過這麼一件故事,不能謂為想入非非;故事講年輕的伊加拉斯因為飛得太高,直讓蠟質的翅翼都融化了,致撲落跌入海洋了。至於那老頭兒譚達拉斯則低低的飛著,安安穩穩地飛到了家中。當一個人年紀長大了,他發展了低飛的天才,而他的理想又揉和之以冷靜慎重的常識,加之以大洋鈿之渴念。實利主義因是為老頭兒之特性,而理想主義則為青年人之特性。過了四十歲,他還不能成為壞坯子,那倘不是心臟萎弱者,便該是天生才子。才子階級中便多有「大孩子」,像托爾斯泰(C.L.N.Tolstoy)、史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巴萊(Sir James Barrie)。這些人具有天性的孩子脾氣,孩子脾氣和合以人生經驗,使他們維持永久的年輕,我們稱之為「不朽」。

這一切的一切,徹底說一說,還是純粹的道家哲學,無論在理論上或實際上;因為世界上收集一切人生的滑頭哲學者,沒有第二部像老子《道德經》那樣短小——僅五千言——精深的著作。道家哲學在理論上和實際上皆有一些圓滑冷漠,和是非不分、不求上進的懷疑主義的意味,它訕笑所有人為干預的徒勞,也嘲笑一切制度、法律、政府、婚姻之失敗;它也有一些不相信理想主義的意味,其原因,出於缺乏毅力者少,出於缺乏信心者多。它是一種與孔子實驗主義相對立的哲學,同時亦為補救孔教社會之缺點的工具。因為孔子之對待人生的眼光是積極的,而道學家的眼光則是消極的,由於這兩種根本不同的元素的鍛冶,產生一種永生不滅的所謂中華民族德性。

因是當順利發皇的時候,中國人人都是孔子主義者,失敗的時候,人人都是道教主義者。孔子主義者在吾們之間努力建設而勤勞,道教主義者則袖手旁觀而微笑。職是之故,當中國文人在位則講究德性,閒居則怡情吟詠,所作固多為道家思想之詩賦。這告訴你為什麼許多中國文人多寫詩,又為什麼大半文人專集所收資料最多的是詩。

因為道家思想有如嗎啡,含有神秘的麻痺作用,所以能令人感覺異樣的舒快。它治療了中國人的頭痛和心痛毛病。它的浪漫思想,詩意,崇拜天然,際亂世之秋,寬解了不少中國人的性靈,恰如孔子學說之著功盛平之世。這樣,當肉體受痛苦的時候,道教替中國人的靈魂準備了一條安全的退路和一服止痛劑。單單道家思想的詩,已能使孔教典型的嚴肅人生稍微可忍受一些了;而它的浪漫思想又救濟了中國文學之陷於歌頌聖德、道學說教之無意義的堆砌。一切優美的中國文學,稍有價值為可讀的,能舒快地愉悅人類的心靈的,都深染著這種道家精神。道家精神和孔子精神是中國思想的陰陽兩極,中國的民族生命所賴以活動者。

中國人民出於天性的接近老莊思想甚於教育之接近孔子思想。吾們忝屬人民一分子,人民之偉大,具有天賦人權,故吾人基於本質的公正概念,足以起草法典,亦足以不信任律師與法庭。百分之九十五的法律糾紛皆在法庭以外解決。人民之偉大,又足以制定精細之典禮,但也足以看待它作為人生一大玩笑,中國喪葬中的盛宴和餘興就近乎此類。人民之偉大,又足以斥責惡行,但亦足以見怪不怪。人民又偉大足以發動不斷之革命,但亦足以妥協而恢復舊有之政制。人民又足以細訂彈劾官吏的完備制度、交通規則、公民服役條例、圖書館閱覽章程,但又足以破壞一切章程制度條例,可以視若無睹,可以欺瞞玩忽,並可以擺出超越的架子。吾們並非在大學校中教授青年以政治科學,示之以理想的行政管理,卻以日常的實例示以縣政府、省政府、中央政府,實際上怎樣幹法。不切實的理想於吾人無所用之,因為吾們不耐煩空想的神學。吾們不教導青年使成為上帝子孫。但使他們以言行模擬聖賢而為正常現世的人物。這是我為什麼確信中國人本質上是「唯人主義者」,而基督教必須失敗於中國,非然者,它必先大大的變更其內容。基督教教訓中所能被中國人所誠信接受之一部分,將為基督訓誡之如下述者:要「慈和如鴿」,「機敏如蛇」。此兩種德性,如鴿之仁慈與如蛇之智慧,是滑頭的兩大屬性。

簡言之,吾們固承認人類努力之必需,但亦須容忍它的虛妄。這一個普通心理上的狀態,勢必有一種傾向,發展被動的自衛的智力。「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在這一個基本原則下,一切中國人之爭論都草草了事,一切計劃綱領大事修改,一切革命方案大打折扣,直至和平而大家有飯吃。吾們有句俗語說:「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它的意義等於「勿生事」,「莫惹睡狗」。

人的生活像是蠕動於奮鬥力極弱、抵抗力極微的生活線上,並由此而生出一種靜態的心理,庶使人堪以容忍侮辱而與宇宙相調和。它也能夠發展一種抵抗的機謀,它的性質或許比較侵略更為可怕。譬如一個人走進飯店,飢腸轆轆,可是飯菜久待不至,不免餓火中燒,此時勢必屢屢向堂倌催促,倘使堂倌粗魯無禮,可以訴之於帳房間以謀出氣;但倘令堂倌回答得十分客氣,連喊「來哉來哉」以應,而身體並不動彈一步,則一無辦法,只有默禱上帝,或罵他一二聲,還須出以較為文雅之口吻。像這樣的情形,總之,就是中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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