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理篇第二十二

(此篇借希臘先哲之口研究世界政府之基本原則)

我們討論自然界問題,已經很遠了,現在應該回家,記住我們自己是人。今日唯一重要的哲學問題乃是:我們是什麼?人是什麼?

孔子聽說馬廄失火,他只問有沒有人受傷,不問馬匹。我是一個重要的人,只要此後能天下太平,就是全世界各類的貓狗馬兔死盡,也在所不計。這話有些東方異教徒的色彩,但是有些人頭腦也幾乎像我一樣狹小,他們雖然愛狗,然對人類大同的觀念,卻一無所知。我深信馬的思想,亦必如此。白馬效忠於人,但鄙夷棕色馬,棕色馬則鄙夷花斑馬。馬的愛,我知道,最為膚淺。最意想不到的,皮膚顏色竟也成了馬類中間的分裂因素。同樣的,一條英國狗對人能效忠,但是卻瞧不起他的兄弟愛爾蘭狗,因為它的尾巴光潤筆直,而它兄弟的尾巴的毛太零亂,竟有些像鬍鬚。西洋人笑中國人的高顴,杏眼,中國人笑西洋人的胸膛長毛。

但是今日這種事已不是開玩笑的資料,我們這個時代強迫過著世界生活,還帶著古時的酋族特徵,和英國狗蔑視愛爾蘭狗的種族偏見。我們隨便談論世界合作,世界政府,那知道新問題的複雜,不僅是範圍廣大,就是性質也全未瞭然。

或許亞理士多德的「政治」〔書名〕已夠應付局面了,或許還不夠。但是假使今日的亞理士多德研究世界政府所產生的問題,他必先深籌熟慮,探討基本的原則。亞理士多德就是我們所謂一個「現實家」,但是他的現實主義必有高深見地,他不會放棄原則,只求治標權術。他仍將世界政府分出可能的三大類:(一)一人統治的政府,(二)少數人統治的政府,(三)多數人統治的政府;世界政府的政體與國內政府相同,不過拿國家替代人做單位罷了。他仍會假設好壞的政府:好者乃君主政治,貴族政治,民主政治,壞者乃暴君專制,寡頭政府,群眾政府〔此係沿用希臘原文意義,即monarchy,aristocracy,timocracy與tyranny,oligarchy,democracy〕。他會說明這些不同的政體的功效如何,將如何退化,如何變相。他會應用他的動機心理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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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研究政治革命及紛爭之所由起,我們必須首先確定影響到政制的開端及原因……革命情緒的基本普通的根源,前面已說過,乃是求取平等的慾望,因為人都感覺他們與較富有的人,應該平等;或是求取不平等與優越地位的慾望,因為有人感覺他們所有,與庸弱的人相等,或是更少,並未超出他們;這樣自以為高人一等,也許不盡合理。〕【原註:亞理士多德:「政治」,牛津版,一〇八頁,Jowett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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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發現,求取平等與不平等及優越地位的兩個慾望,仍將在今日的世界聯邦中騷動,結果勢必引起紛爭與革命。他不致於假設一個世界政府,說它完美精妥,公正無私,內部不致因心理因素而起變化。亦不因為屢次世界革命而變其體制。他只會盡力建立最適當合理的政體,以保證最大的安全。他透識人性,看破人的弱點,所以重視現實,不去妄想烏托邦組織。但是他的頭腦,不像我們這樣機械化,他不會嘉納古爾柏森先生的國際橋戲,也不會信任國際警察的精密組織而說:「這是永久和平的基礎。」反之,假設今日的亞理士多德已讀過洛克(John Locke)著作,一定會馬上討論強迫和同意的原則及其反應。除了假設世界專制(一國統治他國),世界寡頭政治(少數強國統治他國),及世界民主(多數國統治)三類以外,他必同時假設一切的失敗,而各國分裂,回到各國自治的原狀。依現此國家觀念看來,這末一假定,甚屬可能。

亞理士多德,我相信,一定嘉納組織世界警察之維護世界和平的計劃。但是他必考慮這三點:(一)去巡治什麼?(二)誰去巡治?(三)誰該受人巡治?而說出理由。這樣一來,他便看出有些東西可以警察巡治,有些東西不能靠警察巡治。譬如說,他會相信,只有大眾敬服的法律習慣,才能用警權執行,警權之產生,全賴人民的同意及公理,並不靠催淚彈和手提機關槍。巡治不合公理的世界秩序,就是等於維護正待改革的狀況。所以他必謹慎指出,在我們未決定用武力巡治某東西之前,先須認識那東西是什麼。譬如說,國際警團是否應該以武力維持原狀而彈壓所謂「反叛世界政府之行動」。第二,他必細察被巡治的區域的內況。他不會去嚴防和平的區域,而必集中精神於擾亂秩序,罪狀昭彰的強盜區。只有歷史的經驗,方能指示我們誰該巡治人家,誰該受人巡治。為示公道起見,他將堅持翻查舊賬,主張最好動兵犯人,最帝國主義化的國家應受人巡治,信守善鄰政策的國家,應該巡治人家。這樣,他或會出人不意,主張愛斯基摩人,瓜哇人,薩姆亞人,中國人,美國人,丹麥人,瑞士人等等,應該巡治日本,德國,英國,法國,義大利。西葡兩國,雖一度曾為殺人不眨眼的海盜,如保證行為正常,倒可以考慮暫時給予自由。

可是鑒於「大國」的「求取不平等的慾望」,這種計劃當然不能實現。將來的國際警團組織一定是一種妥協組織,大家都可加入,以絕對平等為原則,不然便不成為警團,而成為權力集團了。在這個平等自主的原則下,國際警團不可「隸屬」於任何國家,正如市區警察組織不可隸屬於任何社會富豪一般。市區警察時或能給予社會富豪若干小便利。如在某幾條街添加燈光,某處移除「不可停車」的告示,因為他們稅付得多;但是這種便利,只能在暗中行使,行使的程度,不可惹得社會中較窮的階級發動公憤。

這問題之上,還有一個哲學的問題;世界政府應該採取盧梭的放任主義,還是霍布斯(Hobbes)的管束主義;應該採取普魯士納粹式的警治政策,還是傑弗遜(Jefferson)和中國主張的民治政策。有許多問題,只要我們不多管閒事,必會自動解決。事實不言自明,治理的區域愈大,人口眾散,政府憑賴武力的希望也愈少。

中國人根據不賴警察律師治國四千多年的經驗,及治理寬大的幅員的經驗,必傾向傑弗遜的民主主義。一個相信以禮樂治國的國家,聽見德國式的警察政治,必定不勝詫異。中國大概會領導眾國反抗警治,其對付警察,也自有其妙法。他們相信,警長太太生兒子時,勢必送他一瓶酒,把他買好,謝他終日站在他們門前守衛之功。他們不知道他站在那裏的目的是維持公共秩序,因為在他們心中,寫格言的對聯和大眾的譏評——「賊母生賊子」——就足以維持公共秩序。他們只知道他站在那裏是替闊人開汽車門。他們自己並不闊氣,但是他們知道,在大伏日子,拉他進來喝一杯涼茶,也能聯絡他。憑著這點處世經驗,他們知道沒有一個警察能拒絕這種結好手段。所以緬甸人,爪哇人,愛斯基摩人,薩姆亞人,高加索村夫,必跟隨中國人向法國人,英國人,德國人,美國人叫道:「什麼鬼話,我們為什麼要你們來巡治?這裡沒有槍炮,也沒有降落傘部隊,為什麼不巡治你們自己呢?為什麼不去巡治莫斯科?」

此處可以順便談起美國一聲。論帝國主義,美國的歷史雖然不是無疵可尋,卻也不能算壞。美國人是民主主義的好信徒,所以不能成為成功的帝國主義信徒。他拍著外國人的背,高興的時候還肯替印度人拉洋車。這是帝國主義信徒最不該幹的事。美國人,你沒有帝國主義者的天性。你今日拍一個人的肩,明天那個人便以為他同你平等,而你的帝國也就此完了。人的念頭的確轉得奇怪,是不是?可是美國已蓄長了龐大的軍力,而軍力乃是一件危險的東西。我閃著眼等著看她如何使用較力。美國已經發育到成年時候,有些像一個做考證工作的醫生,娶了一位社會交際花太太。「就是因為戰爭,才結這門親事。」醫生解釋他的婚姻道。現在是繼續研究工作呢?抑是隨他風流妻子,到富戶區去掛牌行醫,替老爺小姐醫雞眼指甲小疾呢?這是懸於這位醫生心中的大問題——美國目前唯一的重要問題。須知今日美國是站在交叉路口。做一個從事研究的醫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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