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地篇第十七

(此篇專攻「地略政治家」而推究此類自然主義戰爭哲學所由來,以明自然主義之深入西方學界)

不戰爭的根源,還在深一層。我們不能把古爾柏森先生同強權政治家相提並論。他是站在我們一面的。站在對面的人數目眾多,他們瘡口的感覺極靈。醫生,落手輕一些,因為病人怕痛;請施出最精巧的開刀手術來。俗語道:「諱疾忌醫。」痳瘋症象業已蔓延周身,因為強權政治是一個年代久遠的沉痾。診治方法,唯在施行手術,割除分泌毒汁之自然主義,定數論,以及失望論諸毒瘤。

討論地略政治這一門假科學時,我們須記住,地略政治把國家稱做「有機體」,其實疾病也是一個有機體。病菌之為生存奮鬥,與生命無異。它吸食病人脂血,奮力衛護自己的地盤。它埋伏在人體中,建造一個堡壘,然後反攻。強權政治的疾病也同樣建造了一所莊麗的大廈,名曰「地略政治學院」。門口放了一座由自然博物院偷來的裸體石像,名科學夫人。簷下邊緣四周冒刻培根(Bacon),李奈斯(Linnaeus)【註:卡爾.林奈】,萊布尼茲(Leibniz)【註:德意志哲學家、數學家。】,赫姆波脫(Humboldt)【註:亞歷山大.馮.洪保德,著名的德國自然科學家、自然地理學家,近代氣候學、植物地理學、地球物理學的創始人之一。】,黑格爾(Hegel),華格納(Wagner),達爾文(Darwin)名字。裡面有堂皇的走廊,明亮的圖書室;編排分號的文件案宗,堆積如山;更有一間整潔的白磁磚廁所。原來凡是夠得上稱為科學的機關,都有整潔白磁磚廁所。達爾文、李奈斯、赫姆波脫等,如何能不備這種廁所而能作科學上發明,仍是近代科學史中沒法解決的大謎。

現在可以略過美英聯邦的贊助人不談,因為要找此種材料,到處都是。一片沙漠,只要看到一角,便可知其全部。我們倒應該加緊腳步專心一志的檢查今日人心道術的根本癥結,直到發現毒源之所在為止。我們可以把地略政治當做人心道術一個病症,而反覆細察,現代人何以有這種思想。

因為地略政治到底還是一種哲學,德人所謂Weltanschauung是一種思想的產物。在地略政治境內,納粹學者和反納粹學者都在揖手行禮,互相敬慕。由這種頭腦,這種學術態度,才產生了近代的強權政治,使其滋長暢茂。史班克孟教授是今日美國的最享盛名的地略政治家,所以他雖不能代表一切學人的思想,卻能代表一部份學人的思想。在他心中,學術不近人情之趨勢已到極點,而科學與良心是非,已經分家,背道而行。

史班克孟教授,可算是強權政治的發言人。「世界政治中之美國戰略」一書的副名是「美國及武力均衡」。他深信強權政治,並表現出來強權政治的各種徵象。他說:

※※※

「在基本上,新秩序與舊秩序將無大分別,國際社會仍將隨權力為轉移中心。新世界必為強權政治之世界,美國為本身利害計,仍須堅持歐亞武力均衡。」【原註:見「世界政治中之美國戰略」四六一頁,此後引用各句,見四六〇,四六六及四七〇頁。】

所以他贊成美英日三國聯合統霸世界,他反對歐洲統一,不管是在聯邦組織下或由一大國統領,因為:

※※※

「歐洲聯邦可能成為一團結的軍力,把我們〔美國〕在大西洋的權威全部改變,並削弱我們在西歐的地位。美國的和平目的,如係建設統一的歐洲,我們便已挑錯了敵人。出動全力幫助希特勒,乃是建設統一的大西洋區最簡便的方法。」

※※※

換句話說,我們作戰,原來是要維持歐洲分歧的局面。我們現在的立場不錯,因為我們在毀滅歐洲的統一聯合;我們幫助英國人,原因不過是要置歐洲於水深火熱之中,俾使美國成為一個重要的大西洋權威。所以史班克孟教授主張美國須把持歐美亞三洲的領袖地位。為達到此目的計,美國在擊敗德日之後,仍須繼續奮鬥,直到消滅中蘇軍力為止。【原註:見四六〇—四六一頁。請參考第三篇中之引句。】欲達到此最大目的,必須恢復德日的軍力,以對付中蘇。「華盛頓也許將信服英國的論調,要求強盛的德國繼續存在。」「如欲維持遠東勢力之均衡,美國須對日本〔如對英國一般〕採取同樣的保護政策。」「幅員自烏拉山(URal)至北海之蘇聯,與幅員自北海至烏拉之德國,難分軒輊。」「一個前進昌盛,軍備充實,人口達四萬萬五千萬的中國,不僅將威脅日本,並將威脅西方諸強在亞洲地中海〔南洋〕的地位。」

史班克孟教授這本書最後十五頁內所蘊含的國際毒液,比希特勒「我的奮鬥」全書更劇烈。史班克孟教授真的神經錯亂了嗎?沒有,他所講的是科學,與人生價值無關的科學。他保持完全超脫的客觀態度,頭腦用消毒密封方法封住,人類感情已全部肅清。如果有人說得出史班克孟教授與霍斯何弗〔Haushofer,德國地略政治第一大家,見下〕或希特勒在宇宙觀上有什麼分別,我倒願意聽聽。史班克孟的頭腦實是納粹頭腦,但是科學化的標籤,在科學界內,當然不能算是侮辱。對一頭臭鼬與對一頭松鼠的分別好惡,完全是我們俗人的偏見。除非我們能學到自然科學的嚴肅客觀境界〔不復分別好惡美醜〕,我們不能懂得史班克孟教授。

去年美國人搓眼醒來,發現「地略政治」(Geopolitics)這個新名詞,即德人所謂Geopolitik。與此名詞相聯的,有霍斯何弗教授(Prof.Doktor Karl Haushofer生於一八六九年),地略政治的大師;傳說他對希特勒,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正如拉斯布丁(Rasputin)影響最後一個俄國皇帝一般。不論傳說如何,「我的奮鬥」第二卷十四章,人家說是由霍斯何弗代筆,不然便是根據霍氏的意思而作。他對世界二次大戰的關係,頗似突來茨基(Treitschke)對一次世界大戰的關係。

美國人民遲遲開眼,才察覺在霍斯何弗之前,還有一個英國人名麥肯德(Sir Harold Mackinder),早在一九〇四年,便發表地略政治的中心理論,倡歐亞「中心地」之說;一九一八年著書名「民主理想與現實」,原已為人遺忘,一九四二年又再版復活。我們更發覺整個背離人道的生物概念——倡論「國家有機體」及「有機慾望」之說,申言國家在「生存空間」之爭奪中,如植物般生長死滅——原來早已為一個瑞典教授吉倫(Rudolf Kjellen,死於一九二二年),立下梗概,而吉倫氏則在一八九〇年間宗德人拉塞爾(Friedrich Ratzel一八四四—一九〇四)的師說。這門歐洲科學的國際共同的來源的重要性,在下面還要談到。

地略政治之所以危險,因為它是一門「科學」,而假借科學之名,已有過多少孽跡。須知道,德國地略政治與政治地理之不同,乃在地略政治實是「政治行為的引導」。政治地理,根本上是地理,目的在描述與分析,而地略政治,根本上是政治,就是征服世界的政治,至少是世界爭鬥的政治,以戰略的地理概念為基礎。德國地略政治家毛爾(Otto Maull)說得很清楚:

※※※

「地略政治所研究的國家,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概念,而是一個有生命的機體。地略政治與其母家科學政治地理不同,並不研究自然之現象——如地勢,領土,外形,疆界等等。地略政治……佐衡某一地勢,然後以其結論引導實際政治。」【原註:Andreas Dorpalew「霍斯何弗的世界」,第二十四、二十五頁。】

※※※

由此看來,地略政治是具有應用科學的性質了。此科學的唯一應用方式,乃是為操縱世界,爭取地球面積作國際鬥爭,所以地略政治就不僅是一種毫無害處,專論國家機體與「地面」之關係的政治科學,而必然是「血」與「地」合一的科學了。並不是地略政治家計較到人類的流血。那是在這項「精確的科學」的「範圍」以外。但是每聽他們講起「地球」或「世界島」,我就覺得它已為人血染紅。地略政治並不是研究「土地」「地片」(Land Mass)「核心地」(Heartland)「邊沿地」(Rimland),生存空間,以及伸張空間的科學,而是「血地的科學」。它與政治科學之分別,有如溶化的雪漿與白雪的分別。它唯一的科學面目,乃是日積月累的實際材料,對「政治空間有機體」的純生物化觀念——把國家當做一顆得土既生,失土即死的大樹——以及對人道天理的神鬼不怕的漠視睥睨態度——這態度我們稱為完全的「客觀」科學。人口可以如蘿蔔般移植他地,「世界島」可以如破瓜般任意割裂,作最利於強國的分配。為了此事,要炸斃幾十個兒童,或消滅百萬生靈,不值得麻煩這些世界屠夫的心事。地略政治之所以成為科學,就是由於這種漠視人類價值的態度,認為物質勢力決定人類歷史的機械觀念,以及把世界當作深山荒林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