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篇第九

(此篇原名「數學與和平」,言和平非排比數字分發票號所可辦到,大旨排斥機械心理,可與簿書篇並讀)

我們論事,眼光太窄,見識太板。上文已經提到中國之鄙夷數學式的思想。此為中國文化之弱點,也正是中國文化之長處。人生要節,都是起乎規矩方圓數學範圍之外。因人之所以為人,而非機器號碼,正在其心理叵測,心理叵測之處,也正是人事推移之所係。譬如靈魂便無法數分數點,上帝,自由,正義,誠信,自好,自尊等也都超乎數學之外,非在數學之內。在相反的方面,忿嗔,嫉妒,仇恨,畏忌,殘酷,野心,也在數學之外,非在數學之內。所以使人生變卦者,就是這些出沒靡定喜怒哀樂之情,而我們所最懵懂不明者,亦正是這些。其來去出沒,無從預卜,但行事之間卻又不能不為之提防。要計劃世界和平,最要就是這些成分,但是請教那些經濟數學專家,盡是徒然。

和平也者,非數學公式也,也非數學方程式所能解決。上章言儒家崇尚禮樂,可見中國思想精確不足,而玄通有餘。蓋天地之間,至大至微,莫不超逸數理。惟其科學到了測算天文及原子之行動時,才搖頭喪志,覺得數學的公例告窮。〔今日科學在至大至微之間,數學公例走入窮途,因此兩端斷頭,科學家知之,常人獨未知之。依數學言之,原子盡應擊破,宇宙不存。愛因斯坦此刻正在搔首撚髭,欲合至大至微之道於一統系,而不可得,詳見齊物篇。〕所以今日討論戰後和平的圖案內容,還不如討論達到和平之入手方法,及我們對於求治程序的概念。我們對於求治程序的概念是數學式的,而亞洲對於建設和平思想上之貢獻,就是否認這數學入手方法之足為憑恃。

數學是呆板的,人生是靈活的,是以數學絕不足以解釋人生。把黃鐘大呂化為每秒幾波的聲浪,並不足以解釋彭利利與蘇門女士(Lily Pons,Elizabeth Schumann歌劇明星),所以解釋彭利利與蘇門女士者,乃其悠揚擊節之混成「泛音」,這混成泛音卻不即不離於可量與不可量之間。取精確者必捨玄妙,取玄妙者,亦必捨精確。惟和平既為人生之一部,是以數學亦將無法解釋和平,理解和平,或創設和平。

換句話說,和平並非節制糧食計口發票的制度所可造成。是故疆界不明,鄰邦安寧。關稅不訂,貿易增進。戶口數字若模糊,和平解決即易圖。列強若不管小國,弱小民族便安樂。大炮口徑記不清,三次大戰便不成。

所以我曾竊想,下次和平會議專派女人充當代表,和平便有希望,因為普通女人數字糊裏糊塗,若必有男代表出席,只好先定規例,惟小學時數學曾經不及格者始有資格當選,以免破壞和平。事實上,連美國國務卿赫爾,也可懂得較精要的和平哲理問題,如果他左右沒有那位數學狂的巴斯弗羅斯基(Pasvolsky經濟專家)。

且慎毋忘記,即在物質界上,科學說明事物之「然」(how),卻永不曾說明「其所以然」(why),「何所為而然」(wherefor)。科學的範圍是事物之過程,不是事物之本因,或是成績結果之意義。事物之過程屬於數學之內,其本因及意義位乎數學之外。科學說明原子如何行動,而不知其所以必如此行動。知道兩粒鈉碳分子結合,而不知道何以這兩分子必須如此結合。科學描寫酸類鹼類,而於酸類之所以為酸為鹼的究竟,一無所知。科學證明金雞納霜可醫瘧疾,而不知道藥怎樣殺死瘧菌。科學描寫地心吸力,而不敢冒充說知道地心吸力是何物,或者何以要有這地心吸力。所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科學仍是止步,進不得去。科學知道橡實萌芽長成橡樹,而不知橡實成樹之所以然。科學視察證明「適者生存」(survival of the fittest),而「適者」之所從來(arrival of the fittest),無法解釋。他能解釋長頸鹿之長頸在生存競爭之價值〔可食非洲高樹杪的嫩枝細葉〕,而無法解釋第一條長頸出現所必有化學上及生理學上的變動經過。他告訴你金錢豹的斑點有隱伏草叢中的作用,而你問他這金錢斑點怎樣來的,科學便啞口無言。他解釋花香的存在價值,但是你問他丁香檸檬怎樣造出那奇香,他只低首赧然,無辭以對。他告訴你,蠶食桑葉生絲,蜂採花心釀蜜,牛吃青草生奶,除此以外,也沒有發明什麼新義。因為歸根結蒂,還是蠶能生絲,蜂能釀蜜,牛能生奶這麼一句話,而丁香樹也能從一撮園土造出那無可倫比的奇香。且由這些草木昆蟲做起來,都極簡單易為,一揮而就,準不出岔。

在物質界如此,在精神界及人事上,更加如此。耶穌教徒之崇尚物質及其唯物史觀唯物人生觀,常令我非耶穌的人怒髮衝冠。我已說過,世界和平,首在起信,信念不存,走頭無路。凡人生稍可寶貴之事,都非科學所能證驗,要信以為真,惟賴信念。先舉一例,民主政治之中心思想,個人之尊嚴,絕對無法證明;科學決定無法證明個人有什麼尊嚴。主觀一入,客觀不存,而人生卻是十九係於主觀態度。一個女人要做閨媛,便是閨媛,要做婊子,便是婊子。霎時間婊子可以化成閨媛,惟在一轉念之間耳。這一轉念之幾,也正同宇宙間花香鳥語之神祕,叫科學無法解釋。同樣的,科學對於人類之安樂自由平等,一點沒有意見,因為這些美惡妍醜本非科學的範圍,也無法收入科學的籠中。自由無法證驗。世界合作之可能性,也無法證驗。其可能與否,非科學所證驗,惟有證之於心,驗之於行,〔信而行之,斯足為知。〕就是酒徒獃子狀元宰相的兒子,命裏是好是壞,都沒法子證驗或預卜。箇人總是逃出科學的圈套;惟有集合多數,像保險公司的統計,才可彷彿立出一條定命論〔機械式〕的公例。但是除非人類社會整個用定命論看法,人類社會的科學,連一個入手法門都辦不到。除非我們讓步,承認男女人類只聽某種機械力量隨意擺佈,奈何不得,就不得不承認一切人類行動的科學(若歷史科學,詩詞科學)為萬不可能。

以機械方法解決和平世治問題,危險就在此點。但是西人數學式的思想習慣已經固定不移。職是之故,大家莫知適從——戰後和平計劃成百,而一點出路都沒有。沒有一種計劃,叫我們有把握,安心相信世界和平可做得到。西人思想之完全機械化,可由個人數種經驗舉例作證?

我在大學唸書時代,最大刺激之一,就是聽到「臭味有體質論」。我原以為臭味就是臭味,就不屬於精神,至少也沒有什麼物質,根本就不去管他。這末一說,臭味是物體的細部,由某物播發出來,襲擊鼻官的神經尾端,也就得假定有這些細物時時刻刻由某物射發出來,充滿空間,理論可以看得見。這也許對,也許不對,我全不知道。也許樟腦丸真的分發這些物體出來。但是又是假定無論何物何人,都是這樣射發細體,滿播空中。狗能聞見人類所不能聞的味,有的香甜,有的惡臭。狗有言語,必有許多形容恰當分味的名詞,不像我們只有「香」「臭」「酸」「辣」幾字而已。某味與某味相投,某味與某味不合;甚至可以聞到一種「臭味的交響曲」〔語病〕,與音一樣。同時這些物體都得跳躍蕩漾乎空中。但是,大體說來,這說還說得過去。

至於光,這物體說已岌岌可危了,因為最有名教授至此不能同意。光是否物體,或是只是某種激動,某種波浪?如是波浪,是什麼波浪,激動什麼?此巷不通,我們已經碰壁。光係物體說,理論上有許多困難。假定光是細體,而深夜空谷中兩點燈光向各處射發這細體,我們就得假定,凡在任何可以並見這兩點光之處,必有兩件物體同時存在於同地〔科學理論所不容〕。到頭來,光是物體之說,由後世看來,必算為現此機械時代人之黑暗迷信。現今因為通行機械觀念,我們束手無策,因為無論世上什麼東西,想來非有物體不可,所以光為何質,已成為我們的悶啞謎,只好稱之為「量子」(quantum),量子也者,蓋言某量(quantity)而已。什麼的量呢?〔參見齊物篇〕

我還記得,上施維思教授(Edouard Sievers德國語言學專家)的課,聽說詩詞的韻律,不是兩音一拍,便是三音一拍。這個自然,因為一音不能自成律,而四音必復析而為一與三,或二與二的分段。但這就不科學。另外有半科學的解釋,說人類韻律拍節的感覺,有個物質的基礎。二音節是基於走路時左右兩腳的行動。那末三音節呢?三音節是基於呼吸——呼時一拍,吸時二拍。這種話並非科學,乃科學界的茶餘酒後之談資(〝small talk:即閒談)。外人很少知道,文科教授常由科學轉入科學的「閒話」——如說羅馬帝國亡於蚊子〔即亡於瘧疾,是即所謂歷史閒話〕。科學閒話,正與社交的閒話一樣,叫人聽來又有趣又動聽。

最近有一位朋友私下告訴我他的時間論。這時間論認為時間之長短久暫,本無絕對標準,是憑獨斷的。比如一個早晨,由一隻夏蟲看來,未必和壽命七八十歲的人看來長短一樣。我說莊子正正說過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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