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樂篇第八

(此篇言中國哲學不齦齦於政治組織貨殖給養,旦冶政治與倫理於一爐,以禮樂刑政並舉為政治之源,國家齊治必基於道德習尚,藉此益見經濟學見解之淺陋)

但是什麼叫做和平哲學〔政治之術〕呢?賓士乃現此人生所必不可缺之條件,並非幾百千年後的烏托邦理想。安者人之常,猶健康為人之常。和平者:非消極的理想——戰禍平靜之謂;我們必須有積極的和平哲學。國泰民安,於是乎天地化育,萬物滋長,而芸芸眾生得托生於其間,各善其事,安居樂業,優遊以卒歲,豈非萬民之所厚望,天地之常經?故得治沖乃得人情之常,人心之厭戰,亦猶耳之厭亂聲。且家齊國治天下平,其理本一,惟在人倫中和之道而已。欲得人倫之中和,必有其道。哲學的任務,應排斥一切,專一研求這人間倫常之道。

自然我常想,中國思想有何可以貢獻於世界和平問題。中國的社會,普通說起來,也不比西洋社會高明。也有貧苦無告,口角紛爭,貪汙利己,貧富不均。中國的反動派比外國一樣多,只是高官厚祿之間,較少妥洽派而已。想起來,真令人毛髮竦然。究竟和達爾蘭接洽的人,看到賴伐爾〔法國妥洽派〕能直接和希特勒接洽,難免眼紅。兩者都是放棄道義,專言權變,但是究竟同小嘍囉接洽的人,看見他人能與賊王寨主接洽,總要眼紅。中國也講經講權,這是儒教所許的。但是無論如何,中國人還相信禮義廉恥的大端,認為行事上不可須臾離之。

中國與西方絕對不同者有三,一曰排律師,二曰排巡警,三曰排兵卒。中國治國四千年就用不著律師與巡警,而當兵向來為人所鄙賤。中國生活乃不重數學的生活,由於不重數學的思想習慣所造成。

於此可見,中國對於治術觀法,顯有不同。中國人認為法繁則無公理,警多則無自由〔「擾民」〕,兵眾則無太平。欲求至治,惟有政簡刑輕,無為而治的簡單要術。社會既有良莠不齊,總得有個官廳,把幾個流氓壞蛋押入牢獄,政府官廳之用處止此而已。若要伸冤,勿入公堂,在法庭外和平了結,若要和平,先不見兵,大家賣刀買牛,還里歸田,和平政治之術,最後胥賴禮樂化民成功。

我說這是儒教的中心思想,並非戲言。這確實是儒家的中心思想,基本信條。蓋儒家冶政治與倫理於一爐。儒家素以著重實際明理見稱,然而偏有這以禮樂治國的迂僻結論。美國人向也著重實際,也許還可同意,對於以巡警治國,尤其是以特務隊治國,視為可厭。他們也許並可同意,法律治國雖然可行,猶有遺憾,未臻美善。他們知道,普魯士式的嚴行禁令(Verbotens),不足為民主國民所心服,而僅一套「毋得擅犯,如違重罰」的禁令公文,未必便是產生好道樂道之人〔所謂「民免而無恥」〕。他們明白在成熟健全的德謨克拉西,社會治安全靠社會各份子廉潔自好不屑為非為本。

我最喜歡美國人,莫如看見他們違犯禁章之時,看見在電影院,觀眾不同情於維護法律的船主,而同情於不買票偷上船的船客,看見在華盛頓到紐約的火車上,在每輛貼告「不許吸菸」的車中,都有人公然吸菸。我對自己說,這些真是民主國的主人翁。如果犯禁太多,情形不堪之時,還不是查票委員及大人先生要給他禁止,是要由某君投稿紐約時報,告訴菸灰燒傷嬰孩手臂的危險,可望大家良心發現。如果公眾民意不反對,查票員也就不反對。但是別夢想普魯士人在「禁止吸菸」的車上會吸菸!這是萬不可能,所以惠馬的民主政府(Weimar Republic,常譯為魏瑪或威瑪,德國戰後民主政府)非垮臺不可。你教一個希特勒去看管一些美國群眾,禁他們「毋得」如此,「毋得」如彼,結果可以推知。不到三月,他的頭顱就得敲碎。美國也曾通令全國戒酒,而德謨克拉西對這禁令的答覆,便是祕密酒店。祕密酒店的歷史,便可指明美國人肯否服從普魯士式的禁章,甚至肯否服從自己通過的法律。我惟有對這種美國人民免冠致敬,因為他們愛好自由,如中國人。你不能以法令空文禁戒美人,或是華人。法章愈禁,陽奉陰違者愈多。恭祝我們兩國主義相同!

話雖如此,著重實際的美國人士聽見孔子以音樂化民治國的道理,便對孔夫人頭腦清楚只求實際的令名要引起懷疑。惟莎嚴先生才會發這種迂論。〔Saroyan,現代作家,有兒童的天真〕。但我確認夫子並非咄咄書空,下文將詳論之。孔子正會天真,苦中作樂。〔在陳絕糧,絃歌不衰〕。孔子不但真說過以樂化民的話,並且重複申述之而不厭。他對為政崇尚禮樂,闡說不厭其詳,以致有一位門人當真奉行起來。有一天孔子走到武城,言偃為宰,他聽到街頭巷尾弦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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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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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選儒家說禮說樂這方面來講,所以證明儒家之重精神文化,以與西洋反襯,而益顯經濟學政治之術之陋。單憑財貨之安排佈置以求治安那種思想之幼稚淺陋,就可不辯而知。我們急須改正觀念,不可以為說禮樂中和的精神只是書獃,而暢談罐頭者始為實際。若所謂只求實際者,係指專言飲食衣冠宮室器皿的物質條件,那絕非所以言儒道者。

孔子言為國的條件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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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

子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子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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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之心理,既然於國家天下應用相同,我們此地可以研究這和平的要素。我們凡言政治,例必認為純係政制機關的箇別問題,與倫理問題截然為二。儒家以為政治之道有四,「禮樂刑政」,而政事只居其一。實則儒家早就鄙夷純賴行政的解決方法為不足憑。明乎此,始足以言以樂治國之異論。所謂政治,不僅是囚禁幾個流氓入獄,釋放幾個良民出獄的機械問題,而是要移風易俗,使國家社會趨於禮義,所以講信修睦,而固人肌膚之會筋骸之束也,音樂便代表人民安居樂業歌舞昇平之自然氣象。據那說法,言詩言樂,幾乎成為人生之意義,文化之終點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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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治國不以禮,猶無耜而耕也。為禮不本於義,猶耕而弗種也。為義而不講之以學,猶種而弗耨也。講之以學而不合之以仁,猶耨而弗穫也。合之以仁而不安之以樂,猶穫而弗食也。安之以樂而不達於順,猶食而弗肥也。

「四體既正,膚革充盈,人之肥也。父子篤,兄弟睦,夫婦和,家之肥也。大臣法,小臣廉,官職和序,君臣相正,國之肥也。天子以德為車,以樂為御,諸侯以禮相與,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是謂大順。」〔禮記禮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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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天下太平稱為「大順」這種看法,可見和平非僅戰事平靜之謂,乃多種教化之力養育出來健全人類社會之結果。由此看來,欲求世治,單藉行政的解決辦法自然不足,治國不僅限於「治理」之治,於是乎必尚禮樂,禮樂刑政同為社會政治之方,目的相同。樂記曰,「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

禮記樂記篇之說樂,乃用心理學說法。禮樂所以「教民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然後「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社會之不安,政治之紛亂,皆起於「血氣」心術無所制防,未得其正。欲求世治,最後還是正人心,非外物所可強使之「治」,這種天下大亂追源於人的心術的道理,猶適用於今日。故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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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窮人慾者也。於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是故強者脅弱,眾者暴寡,知者詐愚,勇者苦怯,疾病不養,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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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物至而「人化物」,正是人為物慾所克,而成物質主義。「人化物」即已失人道,故可譯為〝dehumanized〞;又是為物所化,故並不可譯為〝materialistic〞。所以「物質主義」之形容詞見於古籍者,當以「人化物」一語為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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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人為之節……禮節民心,樂和民心,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行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按王道即治道,即和平要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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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而禮樂與治道之密切關係,可以明矣。政者正也,必先教民以正。故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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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樂勝則流,禮勝則離。合情飾貌者,禮樂之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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